Side A
我的背部碰触着老旧的皮革沙发,并试图将全身力量集中至后方的靠垫。屋内香薰已经点燃,火焰燃烧的中心形成的坑洞有蜡液堆积。我抬手,确认时间,顺带调整表带。左手手腕上的这块手表是伊丽莎白在上次约会时赠予我的,表壳是铂金的质地,上有绿翡翠点缀,几乎是将“价值不菲”一词刻于表面。无端联想到“寸金难买寸光阴”的老话,以钟表代指时间——一个人类虚构的概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怎么样。这块表将作为我没陪你过情人节的补偿。”
我下意识回答:“不用。真的不用。”
平素走在街头,路过奢侈品商店会下意识躲闪开,对其怀揣某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倒不是为金钱忧愁,只是依赖本能回避一切“损失过大”的可能性(哪怕实际发生的概率很小,我以强大的自制力为荣)。偶尔翻看手机推送的新闻,跳过政治专栏,标题黑体字放大加粗:“警惕!可怕的消费主义陷阱!”
她不满,你怎么也开始对情人节持敷衍态度,犯那种已婚人士才有的毛病。“还是说你真的老了?”我苦笑:“亲爱的莉兹,哪怕你的面孔长年累月依旧不见衰老,无法深刻理解常人面对年龄增加的无能为力——而事实是,我的年纪确实不小了。”她反驳:“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是恋人。无论年纪多大,也要过情人节、补情人节礼物。”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不得不当面收下皮革制的方盒,她顺势取下手表,将其绑至我的左手手腕。“这样系会不会太紧了?”她的长发在我的手臂轻轻拂过,“你自己调一下。”说来惭愧,虽因工作而养成了带表的习惯,但几十年来对身外之物的选购范围仅仅定在路边的杂货摊,哪怕如今步入中年,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对于某些商品所在的价格区间依旧一窍不通。
伊丽莎白喷了香水,我的嗅觉领先于思考,她只稍稍挪动身体,玫瑰的香气便向四周扩散——是她常用的那瓶。我说,谢谢,真的谢谢你。虽然我暂时无法判断这块表的价格,但这次是我欠你。“欠什么?”她笑出声,“罗德里赫你别给我玩那套,都说了送你的。”我不敢同她说我现在心里头堵得慌。
“莉兹,这是我这种人生活的状态。”
与伊丽莎白的相识在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午后,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许的罗曼蒂克。那本名为《相遇》的随笔集饰演丘比特无意射出的箭矢,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砸在图书室的木质地板,顷刻斩断我与伊丽莎白之间三百二十公里的路程。我的掌心贴上她光洁的手背,视线由伊丽莎白涂着指甲亮油的手指移至她的面颊……惊为天人。该怎么形容那个场景?当时我们恰巧站在靠近走廊的窗口,日光轻而易举流过连廊与玻璃窗,她的棕色长卷发乃至眼睫都被日光镀上一层柔软的黄金,冲我点头时嘴角微微翘起。又因她是圆脸,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像极文艺复兴时期壁画上慈爱的女神。那一刻我开始感谢捡书的下意识反应。
都说年少轻狂,您不知当时我有多年轻,现在老了,再度回顾惊觉只是愚蠢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面对惊慌失措下涌现的直觉。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心理学,想不到一本薄薄的随笔集也能代替猛烈摇晃的吊桥。我强硬(且单方面)认为四目相对间有什么超越肉眼观察的范围的物质于瞳仁间流淌,甚至脱离理性,成为独立于大脑管辖范畴的存在。而我被那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忽略与异性交往的贫瘠经验对自我进行欺瞒。当即下定论:爱情,一见钟情的情节——时来运转,这次轮到我当主角,剧目改编自某部俗套的恋爱小说,以浓重光影构建的某一片段……命运(福尔图娜轮盘依旧转动的证明),爱情!(维纳斯痕迹的遗留),我矫揉造作的同时拒绝使用通俗词汇的无尽堆叠将其神圣的性质玷污(实际上我还是这样做了)——隔绝于单纯的生殖欲望,我怀着真情且笃信:那是人与人、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纯粹的情感流动。
还好我愚钝,胆小,反应迟钝。以上几个缺点反而成为我在感情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它们令我看起来沉稳,理性,有着不属于同龄人的老成持重。我的身体僵硬,意识短缺。覆在伊丽莎白手背上的手指麻木,移开的速度缓慢,她捡起那本掉落的书,拍去塑胶封皮上积的一层薄灰,开玩笑道:“昆德拉沦落至此。”我不知所措,以一种(自认为)冷静的声线向她道一句“抱歉。”美中不足的是鞠躬的幅度过大,她渐渐收了笑,略微狐疑地扫我一眼,摆手。
“没事。”她微微扯下嘴角,我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您没必要做这个……”
因为我昏了头。我想。脸上有明显的灼烧感。
到此为止。这本该是一幕略为尴尬的插曲,或许带点单向恋爱的意味,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伊丽莎白——我与这位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的校园风云人物的初次相遇,可笑的是我不经判断便对她产生了逾越的念头,还是可怜的单向性。平心静气地想:她,学术社交二手抓的明星学姐,我,相貌平平,下巴处坠着一颗乌黑的痦子。她不仅不会像我爱她那样急着爱我,我反倒更有因外貌而受到对方厌恶的可能。这一念头在我的脑海盘旋良久,每每想起,总要增添几分细微又不致命的烦躁。具体表现为忽如其来的焦躁,干着急(其实大概也和当年学期末将要提交的论文有关,不能将一切都赖在爱情上)。直到确认关系之后(又是一个奇迹,嘿,那年的奇迹居然可以用上“绵延不绝”一词)……有回她在我身下呢喃,两腿间夹着我的部分又热又紧。她一边吻我的黑痣,一边回应着我的动作。
她说罗迪。她从那年秋天开始叫我罗迪。作于回应我喊她莉兹,亲密到了可怖的程度,我将她揽入怀中,指头轻抚她蓬松柔软的鬈发。
她:“你知道吗?那天你用以掩饰慌乱的告歉性感得可怕。”
我:“我不认为。”
她只是笑。
这两个昵称得到了良好的保留,一直维持至今。
“一言以蔽之,脱离你预设主线的小概率突发事件也不全是坏事。”我坐在飘窗上,伊丽莎白倏地凑过脸,微凉的掌心贴上我的脸颊,笑着同我打趣。
我搂住她的肩膀,应付她铺天盖地的吻。伊丽莎白的唇瓣柔软温热,带着马扎尔人特有的热情。她丰满的乳房压在我的胸口,让人不由得口干舌燥。我隔着涤纶布料由上自下抚摸她的躯体,直到她唇齿间发出满足的叹息。交换唾液的同时顺手抓来一只枕头:
“莉兹,今天午睡吗?”
她的胳膊缠上我的腰腹,气息不稳,却刻意地将音调拖得长,唇间流泻的音色又软又黏糊:“要……”
抱歉,无意打断,写到这里或许单身的朋友会对我们的行为颇有微辞,说到底这只是我和伊丽莎白的私人事,并不是什么非要向外分享……由于忽而记起这一点,为了避免您的误会,便在此补充:同伊丽莎白恋爱前我对情侣间这种无意义的行为表演深恶痛绝,尤其是街道上亲密的爱侣,十指紧扣,哪怕在三十五六摄氏度的高温下也要紧紧依偎。漫不经心踱步过去,心里暗骂“影响市容”。恋爱后才发觉……尽管过去我表现得极其憎俗,但很不幸,实际上我很吃这套。
又很幸运,因为她是伊丽莎白。
工作后才能体会到的一点(仅仅由我自身的情况出发,觉得我描述不实者可自行略过),念书乃至刚工作的前几年里精力依旧旺盛,忙完课业甚至能挤出时间发展些许兴趣爱好。那时我大胆地同伊丽莎白恋爱,爱欲萌发最疯狂的夜晚抚上她的腰肢,与她纠缠至天色发白。现在虽兴致未消,却早已转移至假日里中午与下午链接的那几个小时。平素我更热衷于与伊丽莎白共进午餐,饭后拉拉家常。接着进入房间,拉拽窗帘遮蔽刺眼的光线。背靠着背午睡——我指的是用于补充精力的最原始单纯的睡眠。但也无需担心,我们依旧有着亲密生活,虽然已丧失青年时期不管不顾的痴狂,也可以说是由野兽到文明人(抱歉,我使用这个比喻)的进化。或许还有经历类似“七年之痒”之后的文明转换,我们的关系得以维持至今……我说太远了。
伊丽莎白有睡前拍枕头的习惯,这样的习性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已然传染到我的身上。讨要时间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工作稳定下来,年轻时艳羡不已的宝贵时光被我用于睡眠——可谓奢侈至极。
再次强调:以下内容并非一概而论,只不过是我老得实在太快。伊丽莎白是与我方向截然不同的那一类人,明明同样年近五十,她天生相貌就显年轻,另外还有梳妆打扮的习惯,且服装搭配上偏爱艳丽亮眼的色系,一套流程下来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可能我天生就有着加倍的老的基因,正巧将她的那份替换掉了吧。思想同样“与时俱进”,她对新鲜事物宽宥达到了我无法理解的地步……与她实际年龄相差无几的我同她站在一起,像是大了她十几岁,熟人间倒还好,关键有时还得忍受陌生人的异样眼光。这是我苦恼着的。
向她提起过这一点,倒不是要求她扮老,只说要不想些法子让我们显得更为相配。她斜斜睨着我,静止几秒,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噗嗤”一声笑开。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揉捏我的脸颊:“原来你在意这一点啊!我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呢。觉得老夫少妻,看起来倍儿有面子。”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那是他们的事情了。”
“我是觉得……比起这些莫须有的,一对伴侣是否登对更为重要……”
她“哎唷”一声:“管他们干什么呢……”
“我不想我们让他们在背后议论,”我的声音闷闷的,“主要是传到学生的耳朵里,影响不好。”
“大人做的事情,能理解的吧……”她嗤笑,“况且……埃德尔斯坦教授,您的学生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莉兹……“她赭红色的发丝于我指缝间穿过的同时,手心同样沾染上女人特有的护发精油的香气。这样的发现令我心花怒放。或许将伊丽莎白与猫科动物的气味腺体作比您能够更好理解我的喜悦,剐蹭间的落在外套上的一缕头发,碰触干燥皮肤时无意间沾上的皮屑,秋冬季节她常用的护手霜,最近爱抹的那款有色唇蜜。以上都是可记忆的、能够对所有物进行标记的存在。
“不知该怎么同你解释。”
“啊!你就是这毛病,特别不好!”她拍开我的手,躲避着我的碰触。但我知道她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真的生气。
“一有问题就开始扮老,教育我!”
“哪里有……”
……我们说到哪里了?没错,午睡。午后的日子曾珍稀宝贵,至今也还是值得怀念的。她倒在我怀里时带点慵懒的倦意。衣橱、梳妆台、床边柜、飘窗、窗帘与窗台间那层细纱帘、哪届学生赠予的木质小雕塑。扣上她的后脑勺,濡湿的唇角是我与伊丽莎白某个热烈的吻留下的痕迹,她眯起双眼时的样子像只狡黠的猫,肉感十足的双腿在我的腰腹间磨蹭。
我说你不是真的想睡觉吧。
“我没说我不睡。”
“……那你别蹭了。”
“哦……”她懒懒应付着,腿上动作依旧没有停。
“你……”
她吻上我,未完的后半句话被她吞食入腹。
“你刚刚还想说什么?”
“……得快点了,我还想睡呢。”
“好了宝贝儿!”她猛地弹起,“速战速决吧!”
我拉开抽屉,刚取出避孕套,她便热切地扑上来,扯松我的皮带。我熟稔地解开她内衣背后的排扣。“你起反应了。”她将手探入我的裤袋,指尖碰触着那块隆起处的燥热。我偏过头,含住她的耳垂,双手将她的臀部握紧。遮光窗帘缝隙间泄露的微光不足以给周遭昏暗环境增添足够的情趣,黑暗中她轻咬我的喉结,试图从我的身上寻找乐子。我安抚她的腰线,“伊丽莎白你别闹了。”“嗯?”令人意外的是她竟老老实实松开了手。“罗德里赫你是更喜欢乖的吗?”“没有。”我轻声回答。脱下伊丽莎白的内裤,握住她的膝盖向外掰开。水光涟涟,拇指指腹接触的部位又湿又滑。两根手指送入她温暖的甬道,伊丽莎白倚靠在我怀里轻叹一声,时不时发出阵阵低吟。
“要操我就快点,别浪费时间。”
我缓缓推入,顺应着她的节奏。动作大了便毫不留情地掐上我的肩膀。我任由红痕遍布,让饱食的欲望与疼痛画上等价符号。某一刻我仿佛成了不念旧情硬是要将她里里外外全都吃干抹净欺辱者,她无辜受害,那双颀长的腿倒是缠着我的腰腹不放松。我将嘴唇一下下盖在她的面颊、脖颈、乳房,控制速度,否则她会咬住我的下巴。
“你像只小狗……”
“……”
“摇着尾巴的那种,你在所有女人面前都会这样吗?”
伊丽莎白在床上有着随意揣测他人心思的癖好,开始以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相处久了发现她性癖就是如此:每当类似的话语伴随喘息从唇间溢出,她攀在我肩背的手便缠得很紧。
“如果不是我呢?你也会像发情的小狗一样……把他们随意压在床上……像现在这样做吗?”
我轻轻咬住她的下唇。
“……别说了。”
“你明知道我只爱你。”
“好肉麻,罗德里赫……”她的吻落在我的喉结,“超级肉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性交结束,她做的第一件事必是走进浴室,凝视肉体。随着抽水马桶的冲洗声,她赤身裸体从浴室出来,指着胸口的红痕向我抱怨,你能不能克制点?!我正准备扣上倒数第二颗纽扣,听了这话恨不得直接扯开上衣,向她展示我满是抓痕的后背(很遗憾,我并不会这么做)。到最后我成了恶人,想到这有点忿忿的——这个女人倒是狡猾得很!
我们并未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伊丽莎白并不是我的妻子。虽然办过类似的仪式,但至今也没有同居。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和伊丽莎白,倒真算得上是一对老情人……年轻时我曾起过与她组建家庭的心思,后来发现只是想依靠婚姻的方式获取某种保障。周围亲朋好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起到了催化作用。与伊丽莎白交往的第七年我被本意(内在因素)或非本意(外在因素)推搡着递上求爱的戒指,但她当时……一言难尽。我从未见她对什么事情抱有如此深的抵触。
虽说活了大半辈子,却并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经验,唯有恋爱方面可以为您做个参考。我想说:爱情、婚姻与幸福,这三者本就是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受社会约束捆绑在一起,日子久了让人有了重叠的错觉,实际并非如此。相对应的还有生殖与性,少子化与养老问题——对于我来说,能遇到伊丽莎白这样的伴侣已是幸事。我们并没有拒绝承担责任(我们都有按期纳税,没有违法行为)。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是社会学家,这只是我个人浅薄的见解,要是不合您的想法,也不必与我较劲。
我的背部倚靠在公寓的皮革沙发,表盘时针夹在罗马数字六与七中间的缝隙。屋内熏香气味弥漫。我望向窗外,雨一直下,丝毫没有停顿的迹象。她来迟是没办法的事。我平静地阖上眼皮,谛听雨音。我的左胸口袋放着一只夹绒布的木质小盒,仰头时能很好地感受它的重量。
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的大半个身子早已陷入沙发深处,整个人被倦意裹挟。来不及查看情况,率先苏醒的嗅觉先发制人。门外水汽氤氲,与熟悉的香水气味混合。
Side B
绕过街角的花店,新鲜的百合与雏菊堆积在玻璃门外的纸箱,木质柜台依次摆放大把玫瑰、郁金香与芍药,未经修剪的花枝尚且称得上一句枝繁叶茂,杂乱的枝干间棕的绿的参差不齐。
我向来喜爱鲜花,若是往常定要进去看看,选几支合心意的带走。养在花瓶,用自来水维系其不超过两周的生命。只可惜今天与罗德里赫约好在他的住所会面,快速掠过。春季多雨,石板上残留的水渍仍未干透,下一场雨又如约而来。近来格拉茨又有转凉的迹象,于是带了披肩出门。仅依靠常年累月的肢体记忆走向马路的另一头。
罗德里赫的住所位于大学城附近,住房面积并不算大,但对于他那种常年独居且圈子较小的人来说绰绰有余——我们没有同居,虽然有时也在他那头留宿,但大多数时光还是在自己的住处度过。这会省下许多麻烦,包括但不限于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不用迁就对方的作息习惯——关键是能够维系恋爱关系中那点不可或缺的神秘感,尤其警惕“夫妻”这一概念在长年累月中萌生。
我是不婚主义者,对婚姻一向持悲观态度。我同样不喜欢同居,人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朝夕相处之下无论是好的坏的在耐心消磨殆尽后只会成为互相攻击的箭矢。有时牵连多了,不知不觉萌生出一种“家庭”的观念。我认为——当亲情在某段关系里达到一定浓度,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不再做爱或者同他人做爱,这与我恋爱的初心是相悖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不假,我不认为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仅依靠法律与性关系维持关系的男人能为我带来什么保障。总之这是我们恋爱多年仍旧停留在这一阶段的理由……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目的吗?只有恋爱!
不得不承认罗德里赫的住处比我那边整洁多了,他在清洁与收纳方面的能力属实令我自愧不如。他对他的书房颇为得意:书柜定制整墙,外头盖上几块大玻璃板防尘,书籍按照类别分门别类,是绝对不让人打乱的。资料整齐地堆放在靠墙的书桌。整个房间都铺上了灰赭色的地毯,靠里的位置摆放一张皮革质的双人沙发,一只原木茶几。毕竟新时代,虽然有学习如何使用电脑。私下还是更爱纸笔墨水,泛黄的稿纸一沓沓堆叠在角落。桌上的那盆花——不知是什么品种,只记得来自他的某位旧友,花瓣是橙红色的,没有什么气味——至少我从未嗅到什么。
时至今日依旧认为与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发生性关系这一事件完完全全来自于偶然,我从未想过这位性格孤僻学弟会成为自己酒后的发泄对象。社团结业的夜晚,灯影幢幢,推杯换盏间玻璃折射的光线映于胡桃木吧台,映上大片斑驳陆离。照理说这场聚会的名单中并没有罗德里赫,那天他恰巧受了某位直系学长的拜托,被叫来接人——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后来我知道他对酒精过敏,是从不喝酒的。那天大概也是站在一边默默等待。我在周遭氛围的影响下多喝了几杯威士忌,不小心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阈值。据罗德里赫所说那日我拉扯他的袖口丝毫不放松,他不得不舍下其他人先行将我送至旅店房间。过量的酒精麻醉了人的神经系统,导致一路上我们踉踉跄跄。接下来就是他的错了——因为我只是吻他,并没有强迫他脱下我的衣服,也没有命令他将阴茎插入我的阴道。有时与他一同回忆那个夜晚,他说这话的表情真好笑,眼神不断闪躲,有意避开与我对视的一切可能(估计是害怕我翻旧帐告他强奸)。即便如此,该说法依旧存疑,我的大脑在酒精的影响下并未保存性交之前的记忆,至今也只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最后“定罪”为乘人之危。年轻时的罗德里赫实在不是让人感兴趣的类型,倒也不是容貌的原因,只不过他瘦削的身型与苍白的脸色给人留下“无顾倒下也不足为怪”的印象,更不用说同他做爱,我们一致认为他会在射精前晕过去(后来他用实际行动打破了这样的偏见)。以及他的性格、这可能是他最大的缺陷——无趣,异常无趣。近来想了一个极佳的比喻,年轻时的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像极马丁·路德革命前的宗教书籍:即刻板、老旧、毫无生命力。
低廉的旅店住房是一夜情的最好去处,哪怕墙体薄弱,不具备太强的隔音效果;床板老旧,只是轻微挪动身体也“吱呀”作响。避孕套、润滑油、指套……床头柜抽屉里的计生用品倒是种类繁多,只需在退房时进行额外付款。我伴随着一阵头昏脑胀醒来,下意识翻了个身,忽觉下身酸痛,阴道有阵阵湿意。恍惚间我意识到此刻我躺在陌生的房间,用手向下摸,赤身裸体。大腿内侧的水渍已经干涸,身下是黏湿的被单,不言而喻。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上的蓝色油漆早已风化脱落,油画复制品褪色严重,只留下褐与黄。卫生间的灯是亮着的,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我醒了大半,因窗帘的遮蔽无法判断时间。水声停止。因由是同学间的聚会,我回忆起那晚参加了该活动并有可能与我发生性关系的男性——答案显然出乎意料,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罗德里赫上身赤裸,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床铺。我眯起眼,昏暗的室内他并未留意到我已经醒来,坐在床沿,浑身肌肉紧绷,我留意到他的背部布满深浅不一的抓痕,大概明了。
我显然不是那类保守的人,但自从几个月前与前任分手后就再也没做过爱。如今正属空窗期,饮食男女的基本欲望未得到完全满足——估计是我在酒精影响下下意识与人发生性关系的缘由。回想起他平日里的模样,不知为何起了逗弄的心思。随手扯来一块布料遮盖乳房,他正试图穿上那件皱巴巴的衬衣,我缓缓爬到他身后。罗德里赫的意识遭到放逐,一时间竟然没有留意到我的动静。我凑上前,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嘴唇贴上他的右耳耳廓。
“埃德尔斯坦。”我喊他,“学弟?”
他一下站起来,速度过快导致我的下巴遭到磕碰。他的身体像一台许久没使用的老式电机,轴承磨损,抖动得厉害。真新鲜。罗德里赫缓缓转身,他未戴眼镜,那张死板的脸如今是我未曾见过的惊惧模样。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直到他实在无法经受,伸手去擦额角浸出的冷汗。
“我说……”我努力压下扬起的嘴角,“埃德尔斯坦学弟,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这句话像给他上了发条,他开口,语速很快,哪怕句与句之间停顿时间并没改变,这会儿听着却显得格外漫长,我敢笃定——这番发言他绝对准备了很久。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但海德薇莉学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您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情况吗,不记得也没关系,如果能记起来就更好了,您醉得厉害,您记得吗,那时您拽着我,学长学姐叫我把您送来。(停顿)我没有车,起初过来是作为酒后代驾的作用。您脚步虚浮,当时一下找不到更好的环境。大路右转五十米,这里是距离酒吧最近的旅店,所以这个环境……破败不堪。”
“您吻了我……当然这里全是我的错误,并没有让您分担罪责的意味。是我个人的臆想,学姐将我的头按在怀里应该只是找寻平衡点。是我擅自解开您的衣服,也是我擅自……我知道您没有意识,您可以怪罪我,我是有罪的。”
“学姐,我带了避孕套,虽然是从这里取来的,但之后也有进行检查……我前不久刚做完全面的体检,一切指标正常,没有传染性疾病。这方面我可以拿医院的检查报告向您证明,如果您不安心我可以再做一次体检。倘若您决意报警,我会尊重您的意愿。这次是我昏了头,我会为自己犯的错负责……”
房间灯泡接触不良,室内忽明忽暗。明暗交织间他与我时间仿佛隔上一层薄纱,我难以判断他此刻的表情是悲是惧。只默默盯着他,我们对视良久,他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一把抓来听筒,伸手去拨弄拨号盘。“没错,现在就报警!”
他态度坚决不似作假,我赶忙将他举着听筒的手向下按去,掐断电话的同时中止这场荒诞不经的滑稽剧。屋内过分安静,不知何处的水龙头正在漏水,拍在石板上格外响。他显得有点惴惴不安,手缓缓从我的掌心抽离。怎么这么不经吓?我努力抑住笑意,太暗了,你再开盏灯吧。
床垫足够柔软是该旅馆的唯一优势,哪怕床单皱得不行,体感依旧不算太差,他开灯的同时我换了一个侧卧的姿势。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他停顿一下,转身面对墙壁,“抱歉,我先把扣子扣好……”
“这样啊……”我让嗓音尽量显得柔和,“这个点也不方便出去,我们先在这将就一晚,天亮了回学校去,好吗?”
他动作一僵,缓缓扭过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沉寂。
他僵硬站在那里,脸上红一片白一片。没有了镜片阻挡,昏黄的灯光下我凝视那片混沌模糊的紫。
“罗德里赫。别傻站在那里,我去洗澡,你过来坐吧。”
“……”
“还有以后别叫我学姐,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这样称呼怪别扭。你叫我伊丽莎白就好。”
他的眼镜被我折断了——这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我吻他的同时没忘取下他的眼镜,大抵是用力过猛,生生将眼镜腿掰了下来。我执意要赔偿,他不断推辞。直到我说我不想给这场性爱赋予除性以外的任何意义。这才让他妥协。我问他你看得清吗,他老实回答自己的近视并不严重。
“只是更适合戴眼镜……我觉得。”
我点点头,他没带眼镜的脸确实有些许古怪。
出门前他不忘整理身上的衣物,哪怕那件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主动问我需不需要他帮忙整理。我摆摆手。
“真没想到。”我说,“我从不做这个。”
那之后我们又约着做了几次爱,再后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在床上的表现非常有趣,有时候明明已硬得厉害,仍旧坚持要将衣服叠好,刻意作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不知是演给谁看)。出于回敬我率先解开他的裤子,手心微微磨蹭着他的欲望,直到他满脸通红,再也抑制不住喘息。与此同时拉过他的手,让他感受到我腿间的湿润。他开始总是需要我的引导,后来渐渐得心应手起来。罗德里赫在床上不常说话,但很爱接吻(导致我也没法说话),只能在他身上留下大片痕迹,从肩膀到脊背。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对女性乳房有着极深的执念,因此快速学会如何对其进行挑逗。舔舐抑或覆上手掌把玩,拇指在乳尖打着圈,剩余的手指则掐上两坨柔软,直到软肉从指缝间流出。基于他洁癖的毛病,我们更常去他的住所而非情侣酒店,做爱前后他将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为省下不少麻烦。
那年的暑假我只在匈牙利待了半个月。格拉茨距布达佩斯三百二十公里,没有直达航班,轨道车程通常要超过六小时,还有一次在维也纳的中转,总票价大约一百一十五欧元。我过于年轻,精力充足,为了和罗德里赫做爱特地留在租住的公寓,那年的租金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他向我求过一次婚——也是唯一一次。确认关系第七年,我心血来潮拉着他去爬城堡山。城堡山位于格拉茨老城区,离市中心并不算远。那天人格外少,我们选择直接步行上山。坡道两端种满了树木,入目是一大片绿。对我而言这次“旅行”的主要目标是山顶的大钟塔,从钟塔往下看即是格拉茨全城,现在想来他估计更在意的大抵是和谐阶梯,毕竟那里寓意比较好。
我们花了十几分钟上山,格拉茨有“绿色心脏”之称,但俯瞰整座城市,最多的却是屋顶上的红。山顶平台铺有长方形的石板砖块,很是齐整。那天天气不错,城市的景色尽收眼底……
只是中途的变故——突然,他单膝跪地,手心捧着一个夹有绒布的小盒。我脸色大变,以致于忘记对他唇舌间发出的声响进行判断。我至今不知道那时他究竟许下了怎样的山盟海誓,只记得扯住他胳膊时他有稍稍挣扎。
我将他拉起。大段文字从摩擦的声带里溢出。
“……容我拒绝。这不是你的问题。结婚不在我人生规划之内,不仅现在,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一观点永远不会发生改变。我不会和你结婚,也不会和你同居,更不可能为你生孩子。现在想想,过去的七年里竟从未没有向你提起,这是我的疏忽。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的目的与我交往,那很抱歉,耽误你时间了。”我深吸一口气,“我不介意直接分手。”
他怔怔看着我。我报以沉默。
一言不发。
我站在空旷的广场,面前的男人是罗德里赫,他低垂着头,这会儿我琢磨不透他的心情。倘若——他一定要找位妻子,那我就必须和他一刀两断,且要快速。我不怨他,是我要和他恋爱的。我一直都知道他本就是沾满旧时代气息的男人,最后回到他理应该走的轨道也不足为怪——买房子、结婚、生子。这是最常见也是大众普遍认同的最安稳的路线。说到底我个人还是带有些许犬儒主义的,我承认这一点但没有改变的想法。他不愿意和我走,我只能放他回去。
……归根结底我们毫无相似之处,性格不同,爱好不同,甚至母语都不处于同一语系。唯一契合的就是肉体——我只恨过去的七年沉湎于情色,没向他透露分毫……
他说抱歉。很轻的一声,带着丝丝哑意。我与他对视。突如其来的告歉已是不言而喻。回想起他一路上的举动,或多或少那些许的反常——像是没抓稳咖啡抑或好几次险些摔倒,现在终于了然。他异常的举止并非受了当日气运影响——那是戒指为他施加的重量。
“莉玆……”他离得太近,我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他拉住了袖口,他有些气喘,“先别走……你听我讲……”
“是我的疏忽……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明明出现了这样的念头,却从没事先与你讨论。这是我的疏忽,莉兹,请原谅我。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更不会为了婚姻问题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我也没有要和别人结婚的意思,这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的。除了这次的……这件事,包括你后面提到的其他,我不会再和你提起……而我最初的目的,只是想和你更加亲近……”最后一句声音很轻,轻得要飘到地里。
我愣愣看着他,他突然抚上我的脸。
“我手上没有纸巾,将就一下……”他的指腹贴上我的面颊,我感受到异样的潮湿。惊诧之余感知逐渐恢复,这一刻起我的大脑不再向我欺瞒——我在哭,我伸手碰触面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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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伊丽莎白,是的,只能是伊丽莎白。我听见钥匙碰撞发出的脆响。“这天真可恨,本来以为都下了一上午下午总该停了,谁知走一半又开始下雨。”她向着走廊甩干伞面的雨珠,并将其折叠齐整。
我递上一只塑料袋,她笑着接过,将湿雨伞放入其中。她今天穿了一条深咖色的连衣裙,修身的款式,裙摆没过膝盖。亚麻色披肩未发挥它的用处,伊丽莎白将其对折两次,夹在臂弯。我吻她的同时不动声色望向她的右手,虽然伊丽莎白拒绝了我的求婚,我仍执意将那枚戒指作为礼物送给她。虽然当时说将它当作我送你的小首饰就好,也是我们恋爱七年的纪念,但每次约会依旧忍不住偷看她的手指,观察她是否戴了那枚戒指。后来竟演变为一种奇异的快乐。
她戴着!我暗自窃喜。
“哦对了,我的披肩湿了,今晚能先放在你这里吗?”没等我回答,她像是记起什么,“不过这雨有够大的,搞不好今晚要在你这留一夜。”
“那就留下吧,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还有就是,我上两周出去了,要是再不见你,我可要自己解决了。”她笑得眉眼弯弯。
“……那等会儿刚好补上……”
我稍稍别过脸,耳朵有些发烫。
她到卫生间去脱湿袜子了,我走进卧室,从衣柜上层搬出一套被褥。不忘检查床头柜里的计生用品是否充足,凡是少了东西计划就要泡汤,我可不愿冒这样的险——幸运的是里头还备着未开封的两盒。回到客厅时伊丽莎白已埋入沙发,我深吸一口气,向她走去。
“实际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的光,屋内的,香薰的气味愈发浓烈,“莉兹,闭上眼睛。”
“干什么,神神秘秘的……”她嘴上抱怨着,却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我颤抖着手,取出胸口处那只夹绒布的木质小盒——不出意外,又是一枚戒指。
我睁开眼,食指处的绿宝石戒指泛着奇异的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很适合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尾已生出几道不深的褶皱。我没有回应,只久久地凝视他,直到他的眼神愈发不安,手指在背后搅紧,显现出久违的局促模样。
“谢谢。”我说,“谢谢你,罗迪,这是很好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如释重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