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准时来敲她的门。
显然一整个夏天，阳光都眷恋地亲吻着这张灿烂的笑脸，她的脸被晒成健康的浅小麦色，上面散布着非常可爱的雀斑。当她笑着仰起脸的时候，是连太阳神也要心动的模样。
可是Elsa已经失去了给她开门的勇气。
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她就那么隔着猫眼静静地看着门外，看着那女孩锲而不舍地敲门，间或低头看看手机，咬着嘴巴犹豫要不要给她打电话，将手里的外带咖啡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换回左手，原本藏在身后的一小束花——几支金黄色和香槟粉的花毛茛，也被抱在了怀里，以便腾出手来拿手机。
——她可真有耐心。
对于枯等在门外的人来说，十分钟是很长的，正常人应该在几次敲门不应之后就开始打电话，然后他们会被拒接，他们会开始生气，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会对着门高声询问，或者软语相求，但最终……
最终，所有人都会气馁，或是对着门怒骂出气，或是伤心而灰暗地离开。
最终，所有人都会离开。
而这毫无疑问，都是自己的错。
女孩费解地皱着眉挠了挠脑袋，然后对着手机叭叭按了一通，Elsa的手机一震，她下意识低头查看，然后——
是事务所的工作账号。
上面是Anna的消息：Elsa？
页面上显示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已读。
……该死。
门外的女孩顿时笑了起来，她夹着花，开始用两只手打字：Elsa，你起床了吗？
——没有。门里的人在心里倔强地回答，但手指没有一点要动弹的意思。
Elsa，你在干什么？
——在门后面看着你发呆，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放弃。
Elsa，你听到我敲门了吗？
——听到了，不仅听到，而且看到了。但我不想给你开。
Elsa……
——别再给我发消息了！快带着你的花和咖啡走开！你这个笨女孩，你根本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我这种人身上，快回去吧，当做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我也是，我们都犯了蠢，已经够了。
……已经够了，就这样吧，我不想……我不想看到你最终后悔的样子。
Anna，我不想看到你讨厌我的样子。
……可是我知道，我正在做着，会让你讨厌我的事。
她不想再看女孩的消息，眼睛和手却不听她的话，她抵着门渐渐滑坐下去，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抱着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屏幕上，女孩还在不断地发来消息：
我给你带了咖啡，摩卡，额外加了巧克力酱，可以吗？
——你是要甜死我，但没错，我喜欢巧克力酱。
门上传来一点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靠了上来。
Elsa好奇地起身查看，发现女孩已经把咖啡放在了门口的地上，她也坐了下来，背靠着门，一副好像准备在这里扎营打持久战的模样。有个邻居从外面路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还笑嘻嘻地跟人家打了个招呼！
——天啊！你都不觉得丢脸的吗？你是怎么做到跟谁都能打招呼的？快走啊，人家会把你当痴汉的！
……不，也许不会？哪有这么漂亮可爱的痴汉小姐？
手机又震：Elsa，我觉得我好像个变态哦，我正坐在你家门口给你发消息。
——Elsa忍不住捂脸：那你就快走啊……还有……
她终于忍不住回复了一句：这是公司账号，经纪人可以查看消息记录。
门外的女孩“蹭”地站了起来，敲门：“E、Elsa！对不起，我不知道……啊啊啊啊，我忘记了！对不起，我会不会害你被处罚啊？”
“Elsa？”
……所以，你知道我在门后吗？
Elsa心情复杂地开了门。
Anna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立时被揪紧了。
大概是因为常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见阳光，Elsa不施粉黛时候的皮肤更显出一种精致羸弱的白，仿佛中世纪那些追求蓝血的贵族一样。她苍白阴郁地站在门里，穿着一件大大的，可以当裙子的大T恤，露出一双长腿，赤脚站在地板上。
她散乱的金发在昏暗的室内发出黯淡的鼠灰色的光，缺乏血色的唇瓣唯有内侧被咬出了深深的血痕，那双眼睛不安地看着她，像一片容易受伤的，惊慌的海。
Anna想立刻给她一个拥抱。
但她一上前，Elsa就退后。她不得不止步，微笑着向Elsa递上花束：“早安，Elsa。”
早安，我亲爱的姐姐。
Elsa退却了，好像不敢去接她的花，也不敢有所回应似的。
她逃开，将Anna让进来，那女孩丝毫不介意她的反复无常和冷淡无礼，一边欢欣地说着在咖啡店里看到的趣事，糟糕的实习咖啡师，店门口摔了个大马趴的上班族，一边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里，从Elsa众多被当静物用的花瓶里找了一个，装上水，安置好了花。
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Elsa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腿一语不发。Anna蹲在沙发前耐心地询问她怎么了，她那么耐心，那么温柔，就好像在询问一个胆怯的小朋友。Elsa很想哭，她既为Anna的温柔感动，又每一分钟都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没用。
她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废物。她很想说，很想告诉Anna，她想解释，至少让女孩明白把她关在门外，不理她并不是自己本意。
她害怕Anna讨厌她，却做不到让自己哪怕正常一点。
她好讨厌自己，又觉得如果Anna讨厌她，那真是太理所当然了。
在很久的劝慰之后，她听见女孩叹了口气。
她的心就重重地坠了下去，她想：……差不多了，再怎样有耐心的人，也差不多要放弃了。她的喉咙挣扎着想要祈求原谅，脑子却僵硬成一片空白。
然后一片阴影盖住了她。
她抬头，发现自己身边竖起了两个大枕头。
她有很多枕头，因为她经常花费很多时间窝在家里，所以这个家虽然又旧又简陋，但是很舒服。
Anna笑眯眯地看着她，像个可爱的孩子按耐着得意要创作出什么宏伟的惊喜。
枕头一个一个地叠起来，包围在她身侧，和沙发背一起构筑起微妙的平衡——这孩子搞不好有什么建筑师的天赋。
最后Anna用一个轻一点的腰靠封顶，又展开了一张毯子，从最外面将她搭建出的枕头城堡给盖了起来。
黑暗将Elsa彻底笼罩。
摇摇欲坠的枕头，柔软的棉花、羽毛和绒布，垒出了铜墙铁壁。轻薄的毯子，泛着毛边的流苏，简单的机绣雪花图案搭建成了魔法的帷幕。薄薄的一层黑暗将她包围，将那些声音，气味，光线，未知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听见自己安稳下来的心跳，听见那个传奇的声音隔着帷幕传进来。
“Elsa？”声音含着笑，仿佛从天地初开，将恩宠她到时间尽头。
“看不见我了吧？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
隔着帷幕，神坐在老旧的薄地毯上发出赦免：“没有人在看你了。Elsa，别怕。”
热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好像积蓄了几个世纪的雨水，早已经不堪重负。
她紧紧抱着自己躲在温柔的壁垒之下，好像一瞬间被扯回了遥远的童年。
她记得这个，她记得她仿佛也和妹妹搭建过这样的枕头城堡，她不知道为什么Anna会知道。但是……也许，所有小孩子年幼的时候都搭建过枕头城堡。她只是奇怪为什么Anna会突然想到这个，她只是奇怪她为什么还没有生气离开，她只是奇怪……
为什么，她的眼泪，像是从天坠下的海，无止无尽般地流下来——我到底在哭什么呢？
我在哭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含糊不清地在黑暗中生长出来。
“……对、对不起……”
“对不起，Anna……”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给你开门的……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我好害怕……”她听见那些狼狈的呜咽，她听见自己崩溃的祈求，她听见那些在心里重复了千万遍，却从来找不到出口的话，就因为这简单的庇护，像是决堤一般脱口而出。
她缩回了壳里，变回那个赤裸软弱，一塌糊涂，没用又弱小的自己。她终于看清自己，看见自己光鲜的伪装下血肉模糊的渴望，看见自己泥沼般的恐惧，看见自己的丑陋和扭曲。她拼命抱着自己，拼命缩紧自己，像是恨不得将骨头也折断，把内脏都压扁。恨不得躲进尘埃的缝隙。
然后那个声音宽容地回答：“没关系。”
“没关系的，Elsa。”
一只手探进了帷幕里，只有指尖，安静地停留在帷幕的边缘。
那个分明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女孩，用近乎仁慈的声音告诉她：“我知道。我不会生你的气的。Elsa，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无论你做了什么。”
“你可以把我关在门外，你可以不理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如果不高兴，你可以不说话。你可以不笑，你不需要讨我开心，你不用想我喜欢什么。因为只要是Elsa，我都喜欢。我会陪你的，我来负责让你开心，我会照顾你，我会保护你，Elsa，你不用想要给我什么。”
“所有我想要的，你都已经给我了。”
“每一天我都心怀感激，Elsa，我感激你，让我遇到你。”
冰冷苍白的手碰到了那温暖的指尖，Elsa说不清楚，就像是有魔力一样，那女孩的手，仿佛有魔力。她握了上去，Anna反客为主地拉住她，将她的手指拉出帷幕之外，然后落了一个吻在她指尖。
忽然之间，Elsa心里涌现出无限的勇气，她紧紧握住了Anna的手。
帷幕被掀开了，空气涌进来，光也涌进来，世界再一次诞生，时间由此刻开始流转。
她扑倒了Anna，她们摔在地上，Anna紧紧抱着她。
她满脸都是眼泪，她狼狈不堪，她一定很脏，头发也乱。
她是这样的难看，不体面，满是缺点。她这样的不完美，而女孩的怀抱却像是为了迎接这样的她而存在的。
她抱着Anna，伏在Anna身上，她低头亲吻Anna，拼命地，竭尽全力地，仿佛溺水的人渴望着氧气一般疯狂地，不顾一切地亲吻Anna。
她如同要献祭一切一般，孤注一掷地吻Anna，蜷伏在Anna的胸前，将脸贴在女孩的颈窝里。
而Anna抱着她，仰面看着陈旧的天花板。
——真是卑鄙啊，不是吗？
她窃取了Elsa的信任与爱，她窃取了这颗光芒四射的星星。
但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真的，满怀着感激，虔诚地度过与你相遇的每一天的。
无论以后如何，我都将永远这样感激——Elsa，我最爱的姐姐，谢谢你还能回到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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