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出去吃饭。
就在离Elsa的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多年历史的小酒馆,开了两代人了,厨师手艺不错,还有风味独特的自酿啤酒。最重要的是,这里光线昏暗,人们热热闹闹地吃自己的东西,喝酒聊天,大家全都是自己最自在的模样,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
Elsa在门口就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她很抗拒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又不是营业时间。
但……你可以的,Elsa,虽然不是营业时间但是你可以拿出营业的状态来!
——开什么玩笑,她这身打扮从哪个角度看也不像是能拿得出营业状态吧!
可Anna牵着她的手,女孩软软的手指坚定不移地紧紧握着她,让她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离门越近她就越忍不住紧张,几乎想要开口求饶,或是撒谎说自己不舒服好让Anna放弃将她押进去的打算。
就在她几乎快要开口的时候,Anna回头对她笑了笑,将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Elsa一愣。
Anna今天看上去也充满了阳光活力,她穿着一件有某支球队队徽装饰的短上衣和短裤,黑发在出门前扎成了马尾,和棒球帽非常合拍。反而是Elsa的露背衬衫让她觉得自己戴帽子会很奇怪。
但奇特的是,帽子确实给她带来了安全感。
帽檐的阴影,隐约带来的Anna头发上的香味,还有那只一直牵着自己的手。
她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发现的时候就走进了酒馆里,有人在黑暗处吹口哨,但不知道是不是对着她,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任由着Anna将她牵到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
她的背后是墙壁,一侧是高高的酒架,另一侧是Anna,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角落的小舞台和入口处的大门。
很好,很安全。
她松了口气。
服务生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女性,沿途大声跟熟客们打着招呼,给她们上了一份菜单,“看看想要点儿什么,姑娘们?我建议你们在喝酒前先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玩。”
Anna笑着跟她道谢,自如地与大妈聊了起来。
Elsa得以趁着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好好地看看菜单。
过了一会儿,就好像有读心术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一样,Anna适时地问她:“想好要吃什么了吗,Elsa?”
那位人气女王知不知道她像只受惊的幼猫一样把自己缩在帽子底下呢?
当自己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嘴唇嚅嗫着,像是想说又因为害怕而说不出来。
于是Anna指着菜单上她有可能喜欢的东西一一询问:“这个?还是这个?要多加芝士吗?要辣酱吗?”
Elsa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等她们点完单,大妈拿着菜单挥手走远,她才发觉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用透了。
她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连这也说不出口。
人太多了。
她知道有视线在窥探她,即便她看不见。
她几乎从不在营业状态之外来这种人多的地方。是的,所以她才总是去那间没什么人光顾的小餐馆。所以她总是在画室里待到所有人都走光。所以她总是在人少的时候才会去购物,所以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不喜欢被人看着。
Eliza可以,Elsa不行。
就是不行。
她为自己的没用而难过,却听到Anna说:“真是太好了!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呢,Elsa,这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天!”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身旁女孩的笑容闪闪发光。
她被震撼到无话可说,而后像是鼓起勇气般,又像是抵御不了那强大的引力一样,她试着倾斜身子,轻轻靠在了Anna身上。
“Elsa?”
“……Anna。”她听见自己没出息的声音,像是漂浮的船终于在温柔的海域坠落。她尽量低下头,让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我也是。”她说。
我又重新拥有了太阳的这一天,是最完美的一天。
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吃饭,喝酒,酒馆的小乐队奉献了精彩的演出,她们饭后沿着古旧的街道散步,帽子一直扣在Elsa的头上,Anna一直牵着她的手,一直和她聊天。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反正身边的女孩完全不在意她的笨拙和迟钝,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女孩也能一个人叽叽喳喳一路。她一开始担心自己的沉默会被讨厌,可是很快就发现Anna根本不在乎她的沉默,有时候她光是脑子里想一想,Anna就像是能知道她想说什么。
而且Anna永远都找得到话题,她不用像工作时那样绷紧神经,也不用逼迫自己“表现好一点”她逐渐放松下来,直到Anna将她送到家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约会结束了。
她和Anna约会了,并且现在约会结束,Anna要走了。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将人留下来。
好在Anna在她之前开口,“我明天早上没有课,你有两节‘艺术鉴赏’,对吗?我来接你?”
她想说不用,我可以自己去学校;我还没有没用到那个地步;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可是她只是像个傻子一样“嗯。”了一声。
Anna笑着跟她挥手,一边说晚安,一边倒退着走到楼梯口,然后蹦蹦跳跳地下楼。
她也在门边挥手,一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面,然后第一时间回到房间里,冲到窗户边去。
——她真没用,真的。
一会儿之后,女孩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见到她守在窗边的身影,又跳起来朝她摆手。
Elsa捂着自己的脸,捂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皮发烫,脸颊也是。她强迫自己从窗边离开,否则她会忍不住冲出去拥抱那女孩——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迎接明天了。
她时常试图掌控局面,让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是现在有些事情已经毫无疑问地出轨,她不仅没有去阻止,反而推波助澜。她对自己的堕落感到愧疚不安,却又尝到那难以言喻的甜蜜快感。
通常而言,‘Elsa’不必在打扮自己上面花费什么时间——她有一整个柜子的连帽卫衣,各种松松垮垮,乍一看都长得差不多的牛仔裤和运动裤,她只需要随便抓一件套在身上,戴好帽子和眼镜,偶尔戴上口罩,把自己裹严实就可以出门了。
哪怕是夏日炎炎,她也已经习惯了这幅打扮,对她而言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引人注目,或者……就算引人注目,但可以躲避别人的视线就好。只要这样,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个鸵鸟。
而且这真的很省时间,她可以睡到上课前一个小时,起床梳洗加换衣服一共只需要十分钟,她甚至来得及去便利店买个早餐再搭公交车去学校。
但是今天,她很早就起床了。
她试过了每一件连帽衫,然后沮丧而且焦虑地发现自己的形象在飞跃疯人院的精神病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之间——她怎么能这幅模样和自己的……女、女朋友,出门?
——就在昨天,她有了女朋友,这还是第一次。
不同于与其他人恋爱带给她的糟糕回忆,她对Anna……她的女友充满了信任与期待,她想她是喜欢那个女孩的,尽管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此她当然不能让自己裹着垃圾袋一样走在那个漂亮得像花一样的女孩身边,想想别人会怎么看她?你想让整条街的人都盯着你们看吗?
她知道也许Anna不在意,那个女孩善良得像个天使,可是她在意,她很在意。
当然,她也有无数漂亮裙子和别的衣服,但不……她试过了一条印花吊带裙和薄纱半身裙,还有端庄精致的蕾丝短上衣和可爱的牛仔短裤,只要客人喜欢,她可以穿任何风格的衣服——但Anna喜欢哪种?她不确定。
她甚至能想象到那女孩的回答: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那个臆想中的回答像是长满了小刺,令她烦躁痛苦——不,你不喜欢,没有人会喜欢——她恼火地将裙子一股脑地塞回去!
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是无趣的宅女,是没用的社恐,是木讷的书呆子,还是脑回路异常的怪胎?我本来的样子根本不配出现在你身边,我本来的样子不值得被任何人喜欢,我本来的样子……如果不是我的脸,如果不是我的外表,我不会被任何人喜欢。
她挫败地蹲坐在床边,懊恼得要哭出来——我本来的样子……是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是我不敢令你知晓的,是我不敢去测试的……是我拼命想要忘记的样子。
我可以扮演任何模样,唯独不知道该如何扮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