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什么?
阿尔瓦感觉如坠梦里,但伯爵夫人已经站起身来了,她这才发现在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个托盘,上面用一个小篮子装了一小篮面包,面包香喷喷的,看上去又松又软,最重要的是那断面洁白无暇,是阿尔瓦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白面包。
一旁的银盘里盛着一碗散发着香料味道和炖肉味道的浓汤,还有一只银质的高脚杯,应当盛的酒。
“坐下来。”伯爵夫人开口道。
阿尔瓦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依言走到椅子面前去,却不敢把屁股往上放。
伯爵夫人就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那双手应当连一根树枝都折不断,却令阿尔瓦觉得有千钧之力,她的肩膀在那双手的轻压之下完全无力抵抗,她坐在了椅子上,面前是刚才伯爵夫人写好的字——布里埃伯爵的名字。
“写一遍。”伯爵夫人把那支不知什么禽类的羽毛做成的笔塞进她的手里,“照着写出来,你就可以吃饭了。”
老天爷啊……阿尔瓦从前觉得世上最苦不过挖矿,最难不过伺候人,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遭这种文化罪——这些弯弯扭扭的是什么嘛!看都看不懂,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可是伯爵夫人在后面盯着,那双光滑白嫩的手还放在她肩上,她好比是被人用匕首抵着一样,硬着头皮抓起那支笔来。
“夫……夫人……”那笔在她手里细细一支,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她折断,她几次试图落笔,又始终没那个底气,“我……我真的不会,我写不来……”她要哭了。
身后的人叹了口气,“那么,你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那双手轻柔而失望地离开,阿尔瓦听她那句话,心都凉了,连忙转身,“不不不!伯爵夫人!我写!我能写!我这就学!”
她情急之下回身抓着了伯爵夫人的手,那手真软啊,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柔柔软软,光光滑滑,捏在手里小小的一双,指头也细细长长的。被她抓着手的那人垂眸看了看,什么话都还没说,阿尔瓦已经吓得连忙缩了回来,“对不起!请饶恕我,夫人!我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我……”
夫人浅浅地叹了口气,“你真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杀的。”
末了,又叹道:“不过……如果是我的丈夫,”她烟紫色的眼再度复杂而审视地滑过阿尔瓦的脸,“如果是布里埃伯爵,那当然没有关系。”
这回阿尔瓦听懂了,她回头捡起那支羽毛笔——她觉得她是真的听懂了。
要么死,要么……就乖乖听话,当她的布里埃伯爵。
“呼……”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拿起笔,比照着伯爵夫人的字,歪歪扭扭地摹画起来——别管那张纸有多么洁白贵重,别管这羽毛笔取自什么奇珍野禽,也别管这事到底多么奇诡。
眼下,先得保住了性命。
而要保住性命,就必须得照这伯爵夫人说的话做——她必须,得成为布里埃伯爵。
写字这件事实在比阿尔瓦想象的难太多了,她照着画了好多遍,纸都画废了不少,伯爵夫人总也没法满意,最后她总算是对着阿尔瓦的愚笨妥协了,准许阿尔瓦先吃饭。阿尔瓦饿得都顾不上去品味白面包的美味了,在阿尔瓦狼吞虎咽的时候,她又另外写了一张纸出来,等阿尔瓦吃完,她指着那张纸说:“这是字母,你先从这些开始写。”
几乎整个晚上,她都在认字母和写字母中渡过,天知道那些字母为什么这么多,又要长得这么奇形怪状,等到后来她已经头昏脑涨,满脑袋都是各种啊啊哦哦,甚至都不知道伯爵夫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夫人说:“这些照着写五百遍,我明天来看,要是我来的时候你没有写完,或是写错了,明天就叫人把你推出去杀。”
从伯爵的房间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那孩子还坐在书桌前,用笨拙的姿势,认真而咬牙切齿地跟那些字母缠斗,并没有察觉她的离开。
伯爵夫人掩上那扇暗门,从联通伯爵与伯爵夫人房间的暗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的女仆早已经等候多时,见她回来,连忙过来服侍她上床休息。
——孩子。
她又叹了口气,那边房间里坐着的,如何怎么看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如果不说的话,她或许会以为那是自己的丈夫秘而不宣的双胞胎妹妹——确实像,眉眼轮廓,无论哪个方面,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如果非要说的话,那过肩的浅栗色头发比起真正的伯爵大人近似金色的头发颜色更浅了一点。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也更浅,更绿,更灵动,仿佛是春天树梢上刚抽的新芽一样,充满了天真与生机。
那脸……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年纪更小,而显得更稚嫩秀气。
又或许是因为表情?
她想起自己的丈夫总是一副深沉冰冷的神情,仿佛永远不会开心,永远都不会笑。
而那孩子……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是春天一样。
如果布里埃伯爵会笑的话,也会是那副明艳可爱的模样吗?
她在床上躺下,任女仆给她盖上被子,放下床帏,吹熄了蜡烛。她陷入黑暗里,进而察觉到自己的思考滑向了可笑的方向——不,现在还想她……想一个死人做什么?
布里埃伯爵已经死了,这已无可改变,而且她最好是真的死透了,连冤魂也不要回来烦扰——这不是就连上帝也后悔自己造了那么个冷漠无情的造物,把她收了回去,换了个更可爱的来吗?
……只是蠢了些。
伯爵夫人在帷幕里叹了口气,想极力劝说自己蠢也有蠢的好,内心又感到忐忑——如果真的那么蠢,可怎么瞒得过呢?
不,如果学不会,扮不像,那么……她思量着,伯爵还可以生病,生那种不会死,却也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话,也无法再理事的病。
但……她暂时止住了自己恶毒的心思——再看看吧,如果那孩子……
那孩子那么怕死,那么胆小,她的脸上一点也藏不住心思,她会愿意为了活下去做任何事。
伯爵夫人想的半点没错,阿尔瓦怕死,也确实会为了活下去做任何事。所以当早上伯爵夫人从大门处打开伯爵的房间时,阿尔瓦歪倒在地毯上正呼呼大睡,桌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散落着写满了字的纸张。
伯爵夫人从女仆手里接过托盘,示意身后人都退下,然后关上了门。
她从地上捡起那些纸,一页一页地理整齐,不知道写了多少,但是五百遍是肯定有了。纸上的字迹从一开始的生涩扭曲,到后来的熟练潦草,再渐渐有模有样起来,甚至可以看得出尽心模仿自己的痕迹。
她把写过的纸都摞在一旁,发现桌上写到最后的几页,赫然已经写得清伯爵那串长长的名字了。
她昨夜写的时候顺手写出了平日里写惯的花体,因此阿尔瓦一开始辨认困难,认都认不清,自然模仿也难,到后面她熟识了字母,大概也猜出了门道,因此可以照着把伯爵的名字写出来。只是不要说与伯爵本人的笔迹相像了,任何一位贵族家里五岁的小孩都比她写得好。
她回头看看地上还睡得正香的女孩,不明白为什么她放着一张大床不睡,每次都要睡地毯上?没好气地走过去踢了踢女孩的脚,阿尔瓦一惊,立马醒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夫人。”她刚醒,人懵懵的,看见伯爵夫人傻乎乎地叫了一声就立着不动了,好像人虽然醒了,魂还在梦里。伯爵夫人坐在床尾凳上冲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张,阿尔瓦登时想起来,大惊失色地摸了一把脸,“我……我睡着了……对不起,我这就接着写!”
她慌里慌张地跑回椅子前去试图继续昨晚的工作,伯爵夫人好笑地看着她,“你还没写完吗?”
“这……我……”阿尔瓦茫然地看看那厚厚的一叠纸。
伯爵夫人问:“你没数过吗?”
“我……数……”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得让伯爵夫人产生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想:“你该不会不识数吧?”
“我!我会数数!我……可是……”她居然还委屈起来了,“可是……五百……太多了嘛……”
那美丽的伯爵夫人静静地看着她,那暧昧的烟紫色眼睛里充满了犹豫,好半天才像是终于劝服了自己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桌上是你的早餐。”
早餐?
阿尔瓦回头去看那摆在桌面上的银托盘,托盘中有一个细柳条编成的面包篮,放满了昨晚见过的那种圆圆小小,断面雪白的面包。还有一个银质的深盘,盛着带酱汁的肉,但不知道是牛肉还是猪肉,边上堆叠着煮熟的豌豆,胡萝卜和卷心菜。盘子旁立着一个盛葡萄酒的罐子和银杯,雪白细腻的亚麻布手巾被搭在托盘边。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整整一托盘的食物,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为世界上还有“早餐”这种东西存在而震惊,还是该为竟然有人一大早就可以吃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而惊愕。
但是无论如何……当个伯爵也太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