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伯爵也太辛苦了吧!
那一堆丰盛的早餐下肚,正在阿尔瓦为自己撑得滚圆的肚子发出满足的哀叹时,伯爵夫人拉了拉桌边垂下的一根流苏绳。有人在外敲了敲门,门随即被打开,一个年轻的健仆站在门外深深往里鞠了一躬,“夫人,您要的纸。”
他说完就提着一捆足有一尺厚的布头纸走了进来,并在伯爵夫人的示意下放在了书桌旁,而后又退了出去。
伯爵夫人指着那摞纸,“从今天开始,你要练习写字,学会阅读,还要掌握基础的计算。”
阿尔瓦咽了口唾沫,伯爵夫人又说:“除此之外,你要学会骑马,用剑,像个骑士一样战斗。你要掌握一个贵族应该掌握的礼仪,知道如何与人社交,觐见君主和接待客人。最重要的是……你要了解安妮塔·布里埃是一个怎样的人,你要扮演她,并且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她瞄了瞄阿尔瓦那营养不良的身材,“你得再长胖些,最好再长高一点。”
阿尔瓦听她一条一条地列出那些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觉得天旋地转,而最后一项反倒变得最简单了,她正觉得自己要晕倒,夫人又补充了最重要的一条:“最后,这些所有的东西,你都必须赶到秋收结束前学会,并且达到令我满意的标准。”
——秋收!现在是夏天,那不是只有两个月了吗!
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吓傻了一般,好半天才虚弱地喃喃出声:“不可能……不可能的,夫人……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她咧着嘴,眼泪立时就在眼里打转了,“我是个什么货色啊……我哪有那个脑子可以学会读书写字,我不是那块料,我绝对做不到的……”
她甚至忍不住呜咽出声了,哭着说:“您……要不您还是让人把我推出去杀了吧!”
她那张脸酷似布里埃伯爵,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天生轮廓精致,五官秀美,只是从前全被泥巴尘土给糊得面目不清,现下洗干净了以后,倒是如一颗珍珠般放出光彩来。只是太瘦了,下巴颏儿尖尖的,两颊不够饱满,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气质。
而当眼泪盈满她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时,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汪藏在山里的小湖一样,透出令人心动的水光。
太神奇了……任谁也无法想象布里埃伯爵的脸上,竟然可以出现这样楚楚动人的表情。
伯爵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子,而后铁石心肠道:“那么好吧,我这就叫人把你关到地牢里去。照理来说也没有说杀就杀的,得等我禀告公爵大人,判定你死刑之后再杀。这段时间你就待在地牢里吧。”
“噢……你恐怕是没有住过城堡的地牢。”伯爵夫人站起身来,果真准备走的样子,“地牢里有一间是专门关你这样罪大恶极的犯人的,那房间……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刨在城堡下面的坑。总共只能容一个人躺着,连坐起身都不行,更别说站,左右也没有翻身的空间,只能躺着,到时候能吃到些什么,恐怕就要看看守你的士兵还剩多少良心了。我听说有些人在被审判之前就死了在里面,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被老鼠啃掉一半了。”
她眼看着阿尔瓦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句一句地苍白下去,最后眼睛都直了,满脸泪痕挂在脸上,却连眼泪都忘了掉。她满意地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人就利索地爬了起来,呜呜哭道:“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能学!您改改主意吧,不要把我关进地牢!求求您了!我一定学好!”
伯爵夫人回头,就见她没骨头一样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她跟她确认:“真能学?”
“能能能!”那人点头如捣蒜。
她嘴角弯了弯,“那我们就开始吧,我先教你一段做弥撒时一定会用到的祷文,希望你在午餐前能背会,并且照着写下来。”
阿尔瓦跪坐在地上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问道:“那如果我背会了……我还能吃之前那样好的午餐吗?像早上那么好。”
伯爵夫人唇边的笑意浅浅地蔓延开,却故意皱了皱眉头,“你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阿尔瓦连忙摇头,“呜……没有,我不敢跟您讨价还价。您别生气,我这就开始学!”
正如伯爵夫人所想,阿尔瓦虽然从未受过正经的教育,但是脑子却不笨,她记性很好,但凡从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她听过就能记得。一篇祷文给她念三遍,她就几乎能完整地背下来。因而上午的学习其实进展很快,只是写出来的字依然歪歪扭扭,跟小孩涂鸦一样。
写字是需要长期练习的东西,倒是急不来,只是写完了的纸张却不能留。她一写完给伯爵夫人检查过,夫人就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叠纸扔进壁炉里,拿蜡烛点了。
阿尔瓦恍然大悟——她就说为什么大白天的伯爵夫人会带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于是她写一张,伯爵夫人烧一张,她看着直心疼——都是白花花的纸啊!这跟烧钱有什么区别!
伯爵夫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别担心,我专门让人去采买了一批布头纸,是廉价便宜的货色,用来给你练习正好,烧了也不必心疼。”
阿尔瓦知道这种从东方传来的布头纸,这种纸用碎布杂草之类的破玩意儿做成,成本比羊皮纸便宜很多,又比原来古老的莎草纸要耐用,很实惠,但贵族老爷们都不太看得起这种纸。但饶是如此,纸也不是普通农民能消费的东西,更别说这么一张接一张地烧了。
她看得肉痛,索性别过头不再看,专心在那些命不久矣的纸上描画。等到伯爵夫人终于对她写出来的祷文点了头,她舒出一口气,心想终于不用再看烧纸了,自己的午饭也应该有了着落。
这一写就是整整一上午,伯爵夫人就像个家庭教师一样守在她的桌子前,盯着她写每一个字。她那干惯了粗活儿的手哪受过这种折磨,一上午写完右手又酸又疼,手指太用力,跟笔杆子磨得通红,她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手,等着“老师”下课。
而那坐在旁边的贵妇人却朝她伸出了手。
“嗯?”阿尔瓦愣住了,回头看看桌面,不知道是要自己拿什么。
“手。”伯爵夫人说着,自己伸手过去拖过了被阿尔瓦揉得通红的右手。
那自小被精心保养,大概从未受过伤的白嫩指尖捏住了阿尔瓦粗糙的右手轻轻按揉,冰冰凉凉的触感从阿尔瓦涨红发烫的手掌上传过来,她整个人都傻了一样地看着伯爵夫人给自己揉手——这又该判个什么罪名?
“你才刚学写字就要写这么多,肯定会手疼的。我晚些让医生给你敷一点药膏,不过主要还是多写写就习惯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别人受这种苦的时候大多六七岁,你是迟了十年才来补。”她唇角挂着笑,如同跟自己的妹妹开玩笑般说着,直到察觉到阿尔瓦过分的安静才反应过来,“不用这样看着我。”
她沉静温柔地说:“我要你成为布里埃伯爵,不是做做样子。你必须真正地成为她。我很清楚,我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但是我需要她。你也不能总是那么怕我,动不动就哭,就下跪,你要记着你是伯爵……”
话音一顿,屋子里平白寂静了几秒,她像是低了低头,看着自己握在指尖的阿尔瓦的手,“你是我的丈夫。”
阿尔瓦的脑子随着这句话变得一片空白,她闻到了伯爵夫人身上的香味,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是某种东方调的花香。但因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又被体温所暖热,染上了温柔的味道。
手心里细嫩的指尖正划来划去,她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忽然觉得很痒,很想反手抓住那游走的指尖。
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她令它只许僵直地摊开,任凭摆弄,不许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她还从来没有当过谁的丈夫。
不,她还从来没有想过……她能够成为谁的丈夫。
“夫人。”她忽然说:“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我已经会写我的名字了,但是我想……如果我……我是说,我是不是应该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我是……”
她又咽了口唾沫,无端端的:“如果我是布里埃伯爵……是您的……丈夫的话。”
她悄悄地偷眼看着伯爵夫人的表情,像只警惕而胆怯地拱起背的猫。
伯爵夫人弯起嘴角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拉过纸来,在上面尽量清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口道:“我的父亲是兰斯的布雷斯梅斯男爵。不过……”
不过当然,她已经不姓布雷斯梅斯了。
墨水在纸上划出她的名字:
蕾娜·玛丽娜·德·塔兰德斯-布里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