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这句话之后,那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尔瓦被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便自己把脱下来的衣服捡回来穿了——不说羞不羞的问题,这布里尼亚的傍晚还是挺冷的。
之后很久,她就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里,房门紧闭,城堡的窗户又小又窄,她偷摸往下望了一眼,下面少说有三四层高,打死她也不可能往下跳。
她摸不清楚伯爵夫人的意思,不敢坐回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去,只在房间角落捡了个地方坐下。坐了一会儿,觉得石头地面又硬又凉,坐得她屁股冰冷,才又挪到了地毯一角去坐。
——伯爵夫人到底是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她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头绪。
那位伯爵夫人——她是真的年轻,她看上去才像是那个十八九岁的人,阿尔瓦正是因为这样,才谎报自己年纪的。出于莫名的理由,她不希望自己与伯爵夫人的年龄差距太大。
可除了那张年轻的,仿佛教堂里的圣母一样美丽端庄的脸以外,她哪里看上去都不像是十八九岁。她比阿尔瓦所知的十八九岁成熟太多了,她不像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Beta们——那些在地里做活,在城里打杂的同龄人们绝不会有那样沉稳从容的气度,就好像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决断似的。
也不像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那些早早嫁作人妇的Omega,终日操劳,年纪轻轻就生出一张劳苦早衰的脸来,脸上终日都是茫茫然的,好像习惯了任由他人做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阿尔瓦搜肠刮肚地想,最终只能因自己的无知,笼统而模糊地觉得——那位伯爵夫人,是像宝石一样的人。
但宝石是怎么样的?她也不知道。
她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宝石呢。
啊……不是,她见过。
就在刚才……就在刚才伯爵夫人靠近她的时候,在夫人的两耳间缀着一副嵌了紫色宝石的耳坠子,幽深而冰冷的紫色,泛着坚不可摧的光芒,就像那位夫人的眼睛。
紧张带来疲惫和饥饿,阿尔瓦享了几天福的肚子早已经受不了挨饿,可一直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人来理会她,她又饿又累,还担惊受怕,竟然就这么蜷在地毯的角落里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冷醒的。
城堡里的夜仿佛比马棚里还凉,石头的寒意透过地毯一阵一阵地上蹿,直渗到她的骨头缝里,她打着喷嚏醒过来,习惯性地抱着自己揉搓身体,希望以此产生一些热量,让自己暖和些。好半天,她才意识到屋子里已经点了灯。
不是没有人来吗?怎么会有灯?
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只见屋子四面墙壁上的灯台都被点亮了,桌面的银色多枝烛台上插满了点燃的蜡烛,在蜡烛摇曳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影坐在窗边的桌子面前,正低头翻看什么。
——是伯爵夫人。
她已经换下了那套华贵的宫装,只穿着一条宽松而轻薄的素色裙子,外面披着一件厚厚的长袍。那乌黑的长发也从发辫中被解放,如今柔顺地垂在她身后。
她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副画。
阿尔瓦悄悄地跪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被遗忘了更好。
直到她脚都跪麻了,伯爵夫人才放下手上的东西——是一本册子,阿尔瓦从前在一些庄园的管事手里见过那种样子的册子,或许是账本一类的——头也不抬地向她招了招手。
阿尔瓦顾不得脚麻,连忙爬起来小跑过去,“伯爵夫人。”她想求饶,又不敢,不知为何,她比下午刚见到这位伯爵夫人的时候还要害怕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
“阿尔瓦。”她答,答完仔细观察着伯爵夫人的表情,见那张美丽的脸微微皱眉,连忙辩解道:“清凉我,夫人,我不是骗您,我本来没有名字,阿尔瓦是……是我小时候待过的一个小镇,我在那儿住得最久,别人问我名字,我就说叫阿尔瓦了,所以别人也都这样叫我。”
伯爵夫人终于抬眼看她了,“阿尔瓦……在哪里?”
“在克莱蒙东北边,波恩山脚下。”
“这么说……你是克莱蒙人?”
阿尔瓦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夫人。我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据说最初是被一对拐子卖到克莱蒙去的,当时买我的人家没有孩子,因此买了我,后来他们有孩子了,我也大了,养不活,就把我卖给了妓院。我在里面被打得受不了,逃出来了,后面就到处流浪混口饭吃……”
“那么,你没有其他在世的亲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任何认识你,会寻找你的人?”
听她这样问,饶是阿尔瓦神经紧绷,也忍不住笑了笑,“哪有人会寻我呢?就算是认识的人,两三天不见,也觉得我要不是去别的地方谋生了,要不然就是死了,谁会费那个功夫来寻我?”
她说着,却见伯爵夫人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情绪复杂,令她不敢再笑,连忙收敛起来。伯爵夫人抬手戳上她的脸,正是她刚才笑的时候嘴角扬起的地方,她说:“……你笑起来倒是挺好看。”阿尔瓦刚为这句话感到有些高兴,却又听她道:“以后别再笑了。”
……这伯爵夫人真是捉摸不透,就连想求情请她开恩都不知道从何开口,阿尔瓦蔫头巴脑地萎下去,伯爵夫人又有后文:“可惜了……这样杀头也只杀得到你一个人,连个可以连坐的都没有。”
她轻飘飘一句话,阿尔瓦却听得肝胆俱裂——怎么还是要杀她的吗?!
她当下腿就又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惶惶然哭道:“伯爵夫人不要杀我!求求您!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要假扮伯爵的!我该死,您让我给您做奴隶,做苦工,怎么罚我都行,您仁慈善良,饶了我一条命吧!”
她是真的怕死,根本不用酝酿,嘴上一嚎眼泪自然而然就涌了出来,伯爵夫人顺手扯过桌上搁着的手套,“啪!”的抽上她的脸,“闭嘴。”
手套打人不怎么痛,她却“咕嘟”一声把眼泪和哭号一口就吞了回去。
“再哭,我马上让人把你拖出去杀头。”
伯爵夫人轻描淡写一句话,立马吓唬得阿尔瓦捂着嘴拼命摇头——哪怕能多活一刻也好啊。
伯爵夫人叹了口气,回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她:“你听着,你犯的是死罪,只要你让任何人知道了你假扮伯爵,你都会马上被拖出去处决,幸好你没有家人,不然你家人也得跟着遭殃。”
她说完前头,见阿尔瓦满脸恐惧,却还是捂着嘴巴一声不吭,又笑了笑,“不过你运气好,我不想让你死。”
阿尔瓦眼里立刻迸射出狂喜的光。
“我随时都能让你死,但感激吧,我有用你的地方。”话到此处,伯爵夫人顿了顿,她仿佛是一边思量着一边慢慢往外说,又仿佛这些话她早已经想好了,绝不可能更改般坚决:“听着,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既然已经假扮了伯爵,任何时候暴露,都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唯一可以让你活命的办法,就是继续装下去。”
阿尔瓦捂着嘴巴拼命摇头——她怎么可能装得下去!
伯爵夫人淡淡一笑:“放心,只要我帮你,你就装得下去,没有人会发现。但如果我要揭穿你……”她歪了歪脑袋,意外的带着些少女调皮灵动的风情,只是说出来的话让人胆寒:“那你就死定了。”
她就那么微微歪着头看着阿尔瓦,如调笑般轻问:“你该怎么办?”
阿尔瓦试探着放下捂着嘴的手,见伯爵夫人没有反对,她才出声:“我听您的,夫人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求您留我一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伯爵夫人笑了笑,“还没傻透。那么你记着,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最近都得闭门休养。家里还会有人来服侍你,但是除了我以外,你不准跟任何人说话,不准离开这个房间,有任何事情都必须告诉我,做任何事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明白了吗?”
阿尔瓦连连点头,她又道:“你要是做错任何一件事,我便就近让骑士把你推出去砍了。”
阿尔瓦脑袋都快点下来了。
看她这样,伯爵夫人才又满意地笑了笑——她本是那样美丽高贵的人,她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冰冷华贵的宝石,可她一旦笑了……阿尔瓦从没想过教堂的圣像也会笑,但她笑起来,就真的仿佛神恩浩荡,宽赦众生一样。
她抬手摸到阿尔瓦的头发,阿尔瓦本来下意识想躲,却立刻想起自己刚才“要听话”的承诺,连忙稳住了不敢动,只庆幸波多每日勤于打理她,她这会儿应该不脏。
伯爵夫人顺了顺她垂过肩的头发,“太长了,明天我叫人来帮你剪掉。也太瘦,你多吃些,争取尽快长胖一点……”说着又让她站起来,瞧着她头顶叹了口气,“……你最好真的是只有十五六,那样还有得长,你……”她伸出两指量出一段距离,“至少要再长这么多才够。不然只听过人长高的,没听过人长矮的。”
阿尔瓦来不及细想,反正她说什么她都只管点头就对了,末了伯爵夫人问:“会读书写字吗?”问完又觉得自己好笑,摇了摇头自答,“不会。得学才行。”
她回过身,在刚才那张桌子上拖了一张纸过来,唰唰写下了一行字。
在阿尔瓦眼里,那只是一串龙飞凤舞,圈圈圆圆的线,但伯爵夫人却指着那些弯弯绕绕一字一字地读给她听:“安妮塔·塞西莉娅·德·兰斯-布里埃,记住了,这就是你的名字。”
“从今天起,你就是布里埃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