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一直往下。
阿塔霍兰的路有这么复杂吗?
Anna倒是知道阿塔霍兰占据了整个山头,但她以为也就是一个小山包而已,数百年间的各种建筑和古老街道将这座小山切割成各种不规则的碎片,茂盛的植物在建筑的缝隙中蓬勃生长,时不时还会有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她顺着那条小路一直往下,道路平缓曲折,并且逐渐变得越来越狭窄。她可以肯定她已经远离了主干道,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已经难见人影了。
路边的房子好像闲置已久,在秋天枯萎的爬藤植物为之覆上一层金黄的蕾丝,道路不如外面的那样干净,落叶与淤泥堆积在道旁的排水沟里,她在一个急而窄的回头弯处差点滑了一跤,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大门紧闭的商店门前发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红色邮筒。
斑驳的红漆已经严重褪色了,又照着指示右转,再右转,Anna不禁开始怀疑要么是自己走错了路,要么是那个姑娘指错了路。但时间已经越来越急迫了,她想这时候再倒回去也来不及,况且,她真不一定还能照着原样找回去呢,还不如继续往下走,或许只是学生们之间流传的近路而已。
又这样走了一阵,不需要看表她也知道自己一定迟到了,不仅迟到,而且严重迟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或许已经走到了山下也说不定?就在她心焦不已的时候,她看见了那扇双扇铁门。
她心头一喜,赶紧拔腿跑过去,门关着,中间挂着一把锁。但旁边本应有人值守的岗亭却没人,只要穿过岗亭就可以继续往前,她没来得及多想就钻了过去,果然不多时就远远听闻了人声。
不再是一路以来仿佛只有自己一样的寂静,她听到了车辆行驶的声音,听到了人们的交谈,她跑过街角,鲜活的世界扑面而来:刚刚驶离站台的迷你公交车,正在花店前卸货的小货车,来往的行人,牵着狗的老奶奶,飘落的叶子坠在干净而湿漉漉的地上。
窄窄的山道到了这里变得平坦而宽阔,她脑子一懵,一个最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Elsa是在马术训练结束后听到这个消息的——Anna公主私自离校,被山下小镇的警察送了回来。
她把马儿送回马厩托付给了相熟的驯马师,换下衣服就匆匆赶去,到的时候却听说Anna已经回去了。正准备赶回宿舍,校长却在办公室里暼见了她的身影,出声叫道:“Elsa殿下?请进来一下。”
女校长起身来迎她,像是看出了她的焦急,难得缓和了严厉的表情,安慰道:“您是来找Anna殿下的?我看您也听说了下午的事。”
“是的,Yelana女士。”Elsa点头,“我大致听说了,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什么大事,迷路了而已。”校长温和道:“我知道Anna公主初来乍到,她在外自由自在惯了的,不适应阿塔霍兰也很正常。但您知道,阿塔霍兰自有它的规矩,无论身份地位,阿塔霍兰对它的学生一视同仁,我也不会为哪一个女孩而破例。就算Anna公主不是有意的,但她确实缺席了一整节课,也没有跟 Levitt先生请假,况且还私自跑到了山下的镇子上去。”
校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得不训斥了Anna公主几句,希望她能有所反省,但放心,我没有处罚她,我想您是担心这个?”
Elsa不好意思地向校长低身一礼,“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女士。谢谢您的宽容和谅解,如您所说,Anna肯定不是故意的,她也很努力地在适应和融入阿塔霍兰,我向您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校长抿起嘴角笑了笑,“称不上是什么麻烦,毕竟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你们,倒是您,殿下,您平日已经够忙的了,现在还挂心于Anna公主,忙得过来吗?”
那温文有礼的大公主低了低头,像只年轻的天鹅,优雅而青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可她是我的妹妹啊。她是为我而来的……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真好。”校长欣慰地笑了笑,“愿她能为您带来更多快乐吧。”
Anna确实是被山下的警察送回来的。
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她像个逃学的小孩一样在路上被警察叫住,警察认出了她的校服,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解释不清楚,无论怎么解释都像在狡辩,更糟糕的是对方还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位警察开着善意的玩笑,温柔地安慰她,还讲了自己小时候翘课的故事给她听。
可是!她真的没有逃课啊!
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解开这个误会,但被警察押着上山,一路在所有学生惊奇诧异的目光中送进校长办公室这件事已经能够排得上她的人生屈辱之最了!
被校长训斥反倒成了意料之中的事,她在校长室外等待的时候想起自己一周多以前第一次坐在这条走廊里,那时她在想什么呢?她那时候满心欢喜和期待,满脑子都是将要见到Elsa,将要和Elsa在一起日夜相处的激动,可是!
可是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的期待全部落空,欢喜变成一场讥讽!
她是来了阿塔霍兰,一个根本不适合她的地方,她努力想要融入这里,但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她甚至都没能获得足够的时间和Elsa相处!
她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亏她昨晚还想着一切都会变好……
说不清楚的失望和愤懑压在心里,要是换成以往她一定已经冲出门去,找好朋友倾诉一番,或是等晚上回家时找妈妈索要安慰,再不济她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床头的大玩偶发泄一顿。
她从不会感到这样孤独。
但这里是阿塔霍兰,她在阿塔霍兰什么也没有。
她在校长办公室里闭紧嘴巴一言不发,然后满含着这些几乎要爆炸的情绪闷头往宿舍走。一路上都是下课的学生,她们总是这样三五成群,行色匆匆,没有人跟她打招呼,但每个人都认得她,是啊,每个人都知道她今天闹的笑话了!
她就是个笑话,一个在公立学校里上学的公主,一个不会拉丁文的公主,她不是Elsa,也永远不会成为那样完美的公主殿下,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Anna几乎是狂奔一样地冲回宿舍里,Mathews夫人看见她了,也或许叫她了,她没回应,直接跑进房间里把自己埋在床上。她不想去吃晚餐了,也不想参加晚上的点名,随便她们要怎么样吧,大不了就是被赶出去,她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愤怒混合着委屈,她趴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盖着被子。窗外夜色沉沉,没有人来叫她,没人找她麻烦,或是因为她没有去参加点名而要惩罚她。她空着肚子坐起来,脑子空蒙蒙的,只隐约听见浴室方向传来的水声,感受到远远飘来氤氲潮湿的热气。
对面的书桌上不复整洁,摊着一大堆书本纸张,床边的脏衣篓里扔着一套湿透了的,带着泥土的军装。
……那是什么?Elsa回来了吗?
毫无疑问那肯定是Elsa的衣服,但是Elsa做什么去了?Anna有些好奇,但在此时此刻,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尤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Elsa。
恰逢这个时候浴室的水声停下,她连忙拉起被子重新倒回床上装睡。Elsa轻手轻脚地出来,她听见Elsa换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桌椅移动的声音。或许是走到了对面的床边,那迷人的香气和刚洗完澡的热气在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袭击了她。
寒冷的秋夜里,那是多么令人迷醉的魔法啊。
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悄悄地吸了吸鼻子。刚洗完澡的Elsa一定很暖,那双手如果还能像昨天一样摸摸自己,一定会很舒服。
如果能够再给她一个拥抱,如果能像记忆中的小时候一样,抚摸她的头……
渴望从寒夜里生发出来,沉重地悬在心上,她真想就这么坐起来,无所顾忌地向Elsa撒娇,把姐姐拉过来,要她好好听听自己的委屈,要她抱着自己好好安慰一下。
……你是我的姐姐啊。
——我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就算这里真的如此不适合我,就算我待得那么难受,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你能多分给我一刻的关注,那个问题的答案从来就不许思考。
值得吗?
值得……只要有你就值得。
她真的这么觉得。
可是那近在咫尺的香气飘忽不定,来了又去,她听到窗外沥沥又下起细雨的声音,听到风吹打着树梢的声音,听到Elsa又回到桌前坐下的声音。
她听到书页纸张翻动,听到钢笔摩擦着纸面,听到暖黄灯光下时钟一秒一秒地走过。
明明就在那么触手可及的地方,Elsa却始终没有来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