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法芮尔的工作效率难得地打了折扣,也许是因为晚上吃得太多——分量满满的晚饭,和半夜爬起来啃掉的三明治。也许是因为那个塞馅儿羊角面包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天气里还是不幸地产生了变质。
总而言之,她有些不舒服,以至于在早上被送早餐的天使拦住的时候,低着头一边推辞着一边逃跑了。
逃跑,她可真是擅长这件事。
挖掘机驾驶员用单手操纵着挖掘机,另一只闲下来的手刚好可以捂住自己的肚子。
她脸色发白,比平日里的憔悴看上去还要可怕。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地袭击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多说两句话也许就要吐出来了。纵然退役军人强大的意志力依然使她能够坚守岗位,并且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安全事故,但是难受依然难受,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在这样的岗位上,他们本来上厕所就不太方便,但是法芮尔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她不仅耽搁了自己的工作,也影响到了别人的效率。
安德森对她颇有微词,但碍着这高大的女人平日里展现出的震慑力,以及私下里微薄的情面没有直说。到了下午,他直接让法芮尔回去了:“你这样待下去,咱们今天的工作量都完不成了。”
他把人往外推:“走吧,走吧,回去休息,剩下的几辆挖掘机够用了,本来也不剩多少。”
法芮尔心里隐隐觉得焦虑——她可不敢想她有带薪假这种东西,更不要说她这种没身份的黑户,想要找到工作本就不容易了。
但是安德森像是已经受够了她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将她赶出了工地,就不再理会,回身去调度剩下的工人了。
前法老之鹰并不是一个能给别人添麻烦而无动于衷的人,或者说,她正好是那种非常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安德森已经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就算可能再一次流落街头,她也不想再坚持什么了。
因为早上的时候推开了那位反复无常的邻居,她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就这么空着肚子,两腿发软地往回走。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是什么样呢?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总觉得要是放在以前,不管是那个也许只是轻微变质的三明治,还是一两顿饭不吃,都无法给自己强壮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大不如前了……没有来由地生出来这样的感慨。
她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或者潜意识还记得什么。因为至少自己……至少这一个一无所有的法芮尔,根本就没有什么强壮的以前,和与狼狈无缘的过去啊。
所有回忆的源头,都是一片废墟,是无数重叠的喘息,心跳,痛苦的哀嚎。是弥漫在鼻尖的血腥味,硝烟味,尸体腐烂的恶臭味。是黑暗,是失血的寒冷,是将要跌入深渊的失重感。
再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片段。
简陋的医院和病房,一直不停下雨的天空,车辆路过时溅起的泥水,不知方向,茫然跋涉的自己。
有的时候是在荒野,有的时候是在城市,有的时候她的手脚还能用,有的时候已经是一瘸一拐。
那些记忆没有顺序,没有前因后果,像是被打乱的拼图,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脑海里。就如同将她重新拼起来的医生们,根本不关心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是什么人。
他们光是为了要救活那些遍地都是,一息尚存的伤员,就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最起码她还活着,不是吗?
现在也是,不论如何,她还活着。虽然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不知道她的身体还能承受多少透支,不知道她能走到哪里去。但只要活着,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还有……她还有什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但是必须去完成的事。
有要去的地方,有想要见到的人,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是谁,但是不能死。
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抱着这样的念头在街头走着,哪怕走到走不动,扶着墙一步一挪也不能倒下,心里甚至生出狠绝的快意来——我可不是会就这么倒下的人呢!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意识突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算了,被这么打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思维再次运转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哭,她想大概又是那些梦里的,记忆里的,幻觉里的哭声吧。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和以往那些惨烈的哭嚎不一样,这道侵扰她意识的哭声并不那么的……惹人厌烦。虽然只是声音,也令人生出怜惜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将心放得很软很软,很轻很轻,仿佛连呼吸都怕惊吓到她。
对……那是个女声,原本应该是非常柔和,令人愉悦,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与安慰的声音。但因为哭泣而被压得很低,像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快要被压得碎掉了。
法芮尔在心里不由得叹气——那么辛苦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啊。
交给我吧。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的,都交给我。
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睁开了眼睛,于是眼中立时就映入了一片绚烂的金色,一颗脑袋伏在她的胸前,声音很低,却将她抱得很紧。
法芮尔下意识地抬手,摸到了那顺滑的发丝。
那可怜的女人于是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狼狈凄惨,沾满了泪水的脸来。
白皙的皮肤浮上了红晕,从通红的眼睛,到哭得发红的鼻尖,还有红通通的耳朵。澄澈的蓝眼睛盛满了浅滩的海水,还不断地盈盈往下落。平日里就扎得很随意的金发,更是散落在脸上,还被泪水黏在了腮边。
法芮尔一句话都没说,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位天使立刻就生气了:“法芮尔!”
“你还敢笑!”她飞快地抬起胳膊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收拾了自己的脸,然后摆出一副又凶又恶的样子:“你怎么有脸笑?因为肠炎和低血糖晕倒路边,你还能更厉害一点吗?”
你可是法老之鹰啊!
后面一句因为不能说,把天使气得想用手边写着病历的显示屏拍她脑袋!
“可是……”法芮尔捂着脸,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大笑而泛出红晕,她总是疲惫而黯沉的眼睛也闪耀出光芒:“可是……你是因为我得了肠炎在哭吗?”
医生的反面可是杀手!齐格勒博士今天终于忍不住想要贯彻这句话了,抬手就推了那病床上不知好歹的病患一把。
“哈哈哈哈……”病患不仅丝毫没有反省,反倒放声大笑出来:“所以你为什么在哭?”
“反正不是因为你!”战地医生要掏小手枪了。
为什么会哭?当然……当然只能是因为你啊!
我的鹰神,我的荷鲁斯……为什么我会让你变成现在这样呢?
要不是我,你又怎么会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晕倒路边?
我恨不得那一日被放弃的人,被击落的人,被置于那样境地的人是我自己。她仍恼羞成怒地殴打那个虚弱的病患,眼泪却趁人不备,依旧自顾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