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因为肠炎晕倒住院,还是因为肠炎哭得泪流满面,听上去都够好笑的。以至于法芮尔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真正应该困扰她的问题——她可是个黑户。
“是你把我送来医院的?”她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
老天,她不知道这间病房得多少钱一天,但她绝对付不起。
别说是这种宽敞漂亮的单人病房了,就算是社区医院里最便宜的那种病床她也付不起啊!
那位“好心”的作家已经换回了平日里温柔的模样,坐在她床边点了点头:“你早上没有带走午餐,所以我想我去……去……去采集一点工地的素材,顺便帮你把午餐送过去。结果走到半路就看见你倒在地上。”
她摊摊手:“我又搬不动你,只好打了急救电话。”
“……”贫穷的建筑工人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毕竟人家也是好心,而且对方也应该不知道自己是个连保险都没有的黑户。
“谢谢你……”她哭笑不得地跟安吉拉道谢:“但是,我付不起住院费和治疗费。”
“那就算了。”作家很干脆地摆了摆手:“这家医院是我同学开的,偶尔也让一毛不拔的资本家做做慈善吧。”
“同学?”法芮尔疑惑地问。
“对啊。”天使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大言不惭道:“别看我现在是个作家,我当年也是读过医学院的人呢!”
虽然完全不只是读过而已。
“医疗界里我有很多熟人哦!”
岂止很多……经过那次战争之后,医疗界里不知道“天使”齐格勒博士大名的人应该凤毛麟角吧。
安抚了因为付不起钱而惴惴不安的折翼老鹰,“作家”起身时顺便带走了记录着病历的显示屏。走出病房,那位“一毛不拔的资本家”就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立刻从靠墙的姿势站好,好奇地凑过来:“她怎么样?”
安吉拉斜睨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同学:“急性肠炎和低血糖,还能怎么样?”
那位同学按耐着好奇心:“我是问其他的,她不是……她不是……”后面几个字被放轻了声音:“她不是……那个‘法老之鹰’吗?”
身边的女人闭了闭眼,平静道:“帮个忙,别让任何人知道。”
她娴熟地滑动着医疗面板,以一种齐格勒博士的威严吩咐:“顺便,再给她做几项检查,结果和账单直接发我邮箱,谢谢。”
要把这只傻鹰拐进医院一回也不容易啊,齐格勒博士在心里叹了口气。
法芮尔的身体状况绝不能算良好,但在近日的观察中也没有发觉特别紧迫的情况,因此她才能耐得住没把对方强行押进医院里。不过既然有机会,身为医者,她当然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病人的身体了。
……从以前开始,法芮尔就是她的病人。
她有那只傻鹰所有的身体数据,医疗记录。她知道那只傻鹰身上所有的伤痕,她见过她在人前忍痛满脸汗水的一言不发,也见过她埋在自己怀里毫不掩饰的眼泪汪汪。
只是那时,她要治疗的不过是一时疏忽或是逞能留下的外伤而已,她比谁都清楚那位医疗室的常客有着怎样强壮的体魄和健康美丽的肉体。但如今呢?
被下了封口令的资本家带着老同学的指示被赶走了,安吉拉拿起那块显示屏,也靠在墙上,掩住了脸。
长期的营养不良,各种各样的慢性病,被治愈后仍留下了痕迹的骨折和外伤,还有那廉价义肢的连接处,反反复复的感染发炎和溃烂。
为什么……为什么相处这么久都一点没有发现?
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法芮尔你这个笨蛋!难道不痛吗?
你在受伤,你在出血,你难道都不知道痛吗!
那些刚才被收拾好的眼泪又再一次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分明可以现在就去告诉法芮尔一切!
告诉她你是谁,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将她的身份与荣耀还给她,将那本就该属于她的,更好的生活还给她。
告诉她那个在吉萨的从小长大的家,还有为了工作方便买在苏黎世的房子。告诉她你那辆宝贝越野车还停在我的车库里。告诉她朋友们为你做了新的“猛禽”战甲。
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是因为自己,才令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是因为自己,所以让她受了不该受的伤,让她失去记忆,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徘徊了三年。
因为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她。
践行正义的使者,却终被正义所遗弃。
我是多么残忍,竟然忍心让你去实现那神话悲剧般的英雄结局?
我是个医生……可我……不仅仅只是你的医生啊……
做检查又花去了大半天,也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也许是由于不间断工作的疲惫,总之法芮尔难得获得了一段长而安稳的睡眠。私人医院的病床比404的铁架床舒服太多了,她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面,好像连梦都没来得及做。
这一觉醒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有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
有哪里不一样了。她这么想着抬起手,然后发现:“——安吉拉!”
法芮尔下意识地大叫出来,但是她没料到自己叫的竟然是那个隔壁邻居的名字!邻居迅速推门而入,一脸严肃地问她:“怎么了?”
她自然之极地随手查看旁边监控仪器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儿——法芮尔想,然后才讷讷地反应过来,举起自己右边只剩了一截肉桩子的胳膊:“我……我的手……不见了……”
安吉拉顿了顿。
她很难把那么一截,从肩膀往下,只剩下十来公分的肉桩子再称作‘胳膊’。
饶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她依然能从那愈合了的伤口看出当年粗糙的截肢手法和几近于无的术后护理。为了能让断肢的神经与义肢相连,在那截肉桩子的末端被套上了一个廉价的金属连接器。
就是那个玩意儿,里面集合着这个人右手上所有曾经反应敏捷的神经。但是因为材料低劣,护理不当,那里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好了又烂,烂了又好的恶心状态。
隐隐的血腥味从没遮没挡的伤口处沁出来,与这里情况相同的,还有一样从大腿处就被截肢的右腿。
虽然她已经看过了,她亲手触摸过了,她在法芮尔睡着的时候,悄悄地给她卸下了义肢,做了消毒,还上了药。但是再一次看见那断肢这样大喇喇地戳在她的面前,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扼住了心脏。
氧气,血液,一切生命所需的都被随着那断肢截断。她身上没有一个伤口,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失血濒死般的酷寒。
“……安吉拉?”病床上的人不解地眨了眨眼,看着那个仿佛突然之间胃疼得蜷起身子的邻居。
“没事……”金发天使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断手断脚的混蛋轻轻折起英气的眉毛,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来:“你又要哭了吗?”
“……我感情丰富不行吗!”
知道就不要弄哭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