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那样的蓝色?
怎么会有人有蓝色的眼睛?
她的头发是初生的晨光,眼睛却是平静的海洋,她的皮肤是最纯净的大理石,她的唇是神殿前的蔷薇花。
她向着自己冲过来,仿佛眼里只有自己,仿佛找寻很久终于找到自己,她露出甜蜜、温柔、羞赧的笑意,仿佛自己是她的爱人。她挽住自己的手臂,毫不迟疑的踮脚献上一个吻,那唇比蔷薇更柔软,她回头对那个追到门口的男人道:“我今晚已经属于她了,你还不死心?”
她在说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
今晚,她说的是今晚,法芮尔听到脑海中自己的回答,她在提醒自己,那只是‘今晚’。
“法芮尔!呼……军官大人,您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唔……”啤酒翻倒在了肚子上,短裙立刻被洇开一片湿痕,法芮尔眯起眼睛看向来人:“嗯,我睡着了?”
那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叉腰,半点没有梦里,或是记忆里的媚软,没好气地哼道:“没有,您只是在冥想,和拉畅谈人生吧。”
法芮尔扶着啤酒罐子坐起身, 脖子有些僵硬,嘴巴也干得冒烟,大概睡着的时候一直张着嘴吧。
“嗯……不好意思,人呢?”
头上落下的天光依旧白亮,院子里的人却已经走光了,各色底层人民交杂的气味被微腥的河风吹散,法芮尔就着手里的芦苇吸管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解渴,浑然不知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傻气。
“走了。”安吉拉忍俊不禁地向她招招手,示意她低头,军官警惕地向外族人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然后那高贵的脑袋就被拍了拍。安吉拉踮脚将她睡得拱起来的黑发理顺:“早上我等了你很久你也没来,我以为你放我鸽子,恰好又有几位病人比较急,我就帮他们看了一下。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不着急的我已经打发了回去,等晚上回来再看也来得及。”
这样么……法芮尔跟医生这种职业一点也不熟,她和母亲几乎从不生病,管家和相识的埃及人更愿意找神殿的祭司,可以说面前这个人,就已经是她对‘医生’最丰富的认知了。
安吉拉早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现在,军官大人如果喝饱睡足,我们是不是可以接着去调查昨天的事了?”
对。法芮尔一凛,不知道是面前这个人的关系,还是这个院子太舒服了,她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居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当然。”她放下陶罐:“除了铁匠耐赫特和城外那家农民的两个兄弟之外,你还有什么线索吗?”
安吉拉展开了一卷莎草纸。
法芮尔认得这卷纸,昨天安吉拉就一直在上面写写画画来着。因为一直被医生随身携带,它被卷得很紧,又皱皱巴巴,但在安吉拉展开之前她也没有想到它会这么长。那卷纸上详细的记录着十来个案例,一眼扫过去可以看到这十来个人都是差不多的病症,并且全都已经被标明‘死亡’,最开始的几个人已经在旁标注上了各种细节和疑问,最新的是昨天的农民兄弟迪尔和托特蒙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法芮尔问。
“大概……一个星期前吧。”医生今天准备比较充分,把芦苇笔和墨盒也装进了自己的小挎包里:“我跟你说过我会对我的病人做回访。你也看到了,我的病人大部分都是这些穷困的埃及人,他们最常见的死因是意外、疾病、中暑和饥饿,但一种新的症状频频出现在他们身上并夺走他们的生命,我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件事。”
“事实上,我也遇到过一个小孩子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出现同样的症状,但是这些症状在他们身上没有那么严重。我费了些劲,但还是治好了他们,所以我肯定我能对付这种病,只是它正在不断的感染和传染其他人,我得阻止这件事。”
医生卷起莎草纸给了法芮尔一个无奈的眼神:“我救人的速度可赶不上疫病杀人的速度。”
她们从医生家出来,向着另一片街区走去,法芮尔在路上问:“按你说的,你从一周前开始调查这件事,那么疫情发生肯定不止这一周的时间而已,你有什么头绪吗?”
安吉拉挎着她的小包走在法芮尔身边,她今天换了一双包裹着脚后跟的希腊式凉靴,总算没有亚麻布露出来吸引法芮尔的视线了。她脚步轻快,在狭窄的街道上灵活得像只羚羊:“肯定不止一周,但令我感到奇怪的事也在这里,这种疫病发病很凶险,病程发展快,但传染性却好像不如我所预想的那么强。”
“我走访的病人家里很少有像是托特蒙特那样的情况,一般来说家里有一个感染,其他家人也很容易染病吧?可是你看安太普和他们三兄弟的妻子还有孩子都没事。耐赫特的妻子和儿子也很健康。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几个,所以我感到奇怪,它到底是怎么样感染到这些身强力壮的青壮年男性的?他们又是在哪里接触了这种病?”
她们讨论了一路也没有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在过了两座桥之后,她们来到了安吉拉的另一个病人家里。
名叫普塔赫的男人是一名职业车夫,他本是农民出身,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失去了土地,于是辗转成了车夫。他在一年前被神殿征召加入了神殿的运输车队,替神殿运送粮食,酒,香油之类的东西,日子过得不错。他的长子已经十四岁,子承父业的跟着他跑车,不久之前妻子还给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然而这个原本幸运的男人出去送了一趟货回来就染上了重病,没过几天便撒手人寰。
安吉拉与这家人的关系也还算友好,她询问了女主人家中近况,又送上了一瓶掺有驱蚊药物的香油以作安慰。法芮尔不太擅长这种家长里短的寒暄,尤其是屋子里有小孩子的哭嚷让她感觉早晨的宿醉又回来了,她跟安吉拉和女主人告罪一声出门透透气,正好碰见一辆骡车沿着大路停在了门前。
赶车的少年人与她打了个照面,露出惊疑又戒备的神情来。
“呃,我……”她摊开手想解释自己不是坏人,可是她腰上挂着长刀和匕首,她拴在树下的马儿负着猎弓与箭壶,而她也暂时……已经不是个军人了。
“妈妈!”少年人跳下骡车向着屋里飞奔进去,他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法芮尔下意识想去扶他,但被他敏捷地躲了过去。半大男孩钻进屋子里,确认了母亲与弟弟妹妹们安然无恙,这才又回到门边看了法芮尔一眼:“你有什么事?”
他像只刚长大的小兽学着露出獠牙一样,法芮尔不擅长应付孩子,但对这种脾气不好的愣小子却很熟悉——她的埃及同僚们在少年时代大多都是这样一副德行,或许,也包括她自己。她摇头笑笑:“没事啊。”
男孩子皱着眉:“你是当兵的,还是当官的?”
法芮尔耸耸肩:“都不是,我只是……陪里面那个医生来的。”
他回头面向屋子里,不知道是问了些什么,还是得了母亲的嘱咐,一扭头没再搭理法芮尔了。只是男孩进屋的时候又踉跄了一下,法芮尔有些在意的跟了上去。
她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这家的小婴儿正哭得震天响,而这会儿那令人头疼的小东西已经抓着安吉拉的手指,在医生怀里安安静静的睡着了。连母亲本人都深感吃惊,悄声向面前这位年轻的希腊女人讨教着育儿诀窍。
刚才进屋的男孩已经不见了,法芮尔不想吵醒婴儿,以免自己又头痛复发,只好靠近了安吉拉耳边问道:“刚才那孩子呢?”
“埃赫摩斯上楼去了,刚才跟我顶了两句嘴,不知道今天又是在哪里跟人斗了气,回家来话都不愿意说了。”男孩的母亲无奈道:“他父亲在车队里的位置空不得的,要不是他还能勉强顶上,车队就要另找别人了。现在家里也就能指望他挣点钱回来,其他几个孩子都还小……”
新寡的妇人露出哀伤的神色,连抱怨都说不出口,安吉拉扶住她的胳膊安慰,法芮尔想的却是别的事:“安吉拉……刚才那孩子,好像有些没精神,你要不要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