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的宴会上有法芮尔以前的战友和书记学校的同学,她毫无悬念地被灌了一肚子的酒回来,葡萄酒在她胃里发酵,让她回家的时候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头朝下地扑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管家抱怨说叫了她好几遍,法芮尔翻身而起匆匆梳洗,套上衣服就冲出了门。她的母亲诧异地看着女儿一阵风般地从身边跑过,叫她:“你去哪里?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不吃点东西再走吗?”
可是年轻的军官哪里有空,一边摆手说着‘不了’,一边人就消失在了门外。女管家拿着她的水囊追出去,又絮叨叮嘱一通,问晚上要不要回来吃饭。年轻人敷衍着爬上马背,没等大门完全打开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真是的,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难得回一趟家还待不住,整天早出晚归的,比您还忙呢。”管家提着没给得出去的披风和面包走回餐厅里,庄园主人悠闲地喝了一口羊奶,把手里剩下的椰枣扔回餐盘里,拍了拍手:“呵,可不是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给我辞了军职,要不是罗姆赫特专门给我来了一封信,我恐怕还叫不回来呢。”
分明是管家自己先抱怨的,可是安娜一开口,她又像是生怕小主人被怪罪似的,忙不迭帮法芮尔开脱:“那还不是随您的!再说了,法芮尔从小就给您送出去读书,就没在家住过几天,她还认得母亲的脸您都该笑了,您说说,您……”
“啊,我几天没去城中军营了,忽然想起还有几卷文书没看,我的马呢……”
“您又想跑!母亲和女儿都是一个德行……”
法芮尔走得匆忙,等到太阳把宿醉的头晕给晒掉,才开始后悔没有接管家给的披风,她两条胳膊给晒得通红,短裙下的大腿和膝盖也一片滚烫,头发盖着后脖子,捂着汗散不出去,还没进城水囊就给她喝空了。好不容易熬到入城,照着医生所说的方向去找,一路走走问问,快到中午才找到那间盖在贫民区里的二层小房子。
房子临着一条从尼罗河分支出来的小河,一艘莎草船停靠在屋后,前院扎着一圈儿低矮的篱笆,院门大开。法芮尔把马拴在路边走进院子里,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她认识的声音,柔和又清澈,标准的埃及话里带着些许希腊口音。
“……每天服两次,两天后没有好转再来找我,如果有好转不要立刻停药,把药吃完,记得服药期间不要喝酒!”
她在门外敲了敲门板,那声音隔着门帘道:“能走的就直接进来吧,需要帮忙说一声,我有点忙不开。”
法芮尔撩开门帘,就见不大的一个屋子里挤满了人,安吉拉坐在后门边,敞亮的门窗带来白热的光线,她在后院架了棚子遮挡阳光,看诊的桌子就设在后院门口。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只穿缠腰布的埃及男人,那缠腰布旧得看不出本色,下摆沾着不知什么斑斑点点的脏污,他本人也一样脏兮兮的,瘦得能数清楚肋骨,局促地坐在医生的椅子上,佝偻着背连连道谢。
边上坐着吊着手的中年男人,喘气时呼噜呼噜响的老女人,鼻涕拖到了下巴的小孩子,还有更多人排在了后面的院子里,三三两两仿佛也彼此相识般搭着话,甚至有人坐在河边下起了棋。
安吉拉从那边回过头来,明媚光线穿过昏暗的屋子投入法芮尔的眼睛,她在一群埃及人里格格不入般的显眼,又仿佛日轮的光晕,照亮了周围的人。
“哎呀,我还以为你昨天骗我的呢。”医生的眼睛弯起来,越发显得那蓝宝石明亮,她习惯性的向着一侧歪了歪脑袋,是个十分温柔的角度。手上一点儿没耽搁的在一卷长长的莎草纸上做着笔记,跟法芮尔打完招呼之后,又从自己的药箱里拿了一个小陶罐递给她的病人。
“我没有。”法芮尔走进去,屋里的人给这位高贵的军官大人让出路来,她小心地在安吉拉背后找了个位置站着,低头看了看她做记录的莎草纸,嘴里为自己辩解道:“昨天,在遇到你之前就和别人约好了,所以和你分开之后我去赴约了。”
“然后被灌了个酩酊大醉,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我没有!”法芮尔窘迫地叫道:“而且,我家在城外,我骑马过来的。”
医生只是笑笑,看完下一个病人之后才起身拿了一杯水给她,法芮尔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是蜂蜜水。
“没有下毒,我可不敢毒杀指挥官的女儿。”那医生笑盈盈的取笑她,法芮尔算是认清了自己在耍嘴皮子这件事上彻彻底底的劣势,闷头喝水。
她一起床就片刻不停的跳上马背赶着进城,路上只灌了自己满肚子的水,这会儿才觉出点儿饿来。可是看安吉拉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好像也完不了,她想跟安吉拉说一声先去找点东西吃,医生却好像能听见她脑子里的声音似的,适时开口:“穆沙,给她拿点东西吃。”
那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就站起来,把鼻涕往衣服上抹了抹,跑到了厨房去,法芮尔赶紧叫住他:“等等,我来,我自己来!”那小鬼手上不知道多少鼻涕!她从安吉拉的厨房里拿了面包和啤酒垫肚子,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一边吃一边看两个闲汉下棋。
阳光穿过白亚麻布棚,落下纯净而柔和的光,院子周围种着无花果树,蔷薇,向日葵和罂粟。她被绿色环绕,靠在希腊式的椅背上,在水里镇过,散发着凉意的啤酒罐子挨着肚皮,远远传来希腊女人温柔得如梦一样的声音……
“法芮尔……”希腊口音,该死的希腊口音。
她明明认识很多希腊人,可是没有一个,有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独特的,绝不会被认错的希腊口音。
那么多的希腊女人,也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像这样……像她一样,像亚历山大城里终年不歇的泉水,像灯塔旁的海鸟掠过天空,像那座白色的,令人厌恶又令人向往的城市一样。
“法芮尔……”不要,不要叫我的名字。
不能细想,不能回忆,只要稍有放松,这声音就会把她拉回到三年前,她明明已经忘了的!怎么可能把三年前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一个平凡的夜晚,一个喧闹的……充满了意外的夜晚。
喧闹的,充满了意外的,奇迹一样的夜晚。
那个酒神节,该死的希腊人像是疯了一样从早上吵闹到晚上,他们在街上追逐,泼洒昂贵的葡萄酒,霸占了城市里每一片绿地。据说更疯狂的事在乡野发生,他们抬着信奉的神像在街道游行,唱歌,奏乐,城里所有的竖琴一起发出巨大的噪音。
学校也没有办法上课了,学生们全跑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同学们在课堂上就狂喝痛饮,一出门就醉倒在路边。穿着托加的男人像是发情的公马,拉住素不相识的女人就吻,醉酒的女人也不拒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最后跌跌撞撞的走到小树林里去了。
整个世界都疯了!法芮尔在那座讨厌的城市里忍受了两年漫长的,如同坐牢一样的求学之旅。如果不是作为军官进修学习内容的一部分,她绝对在抵达这座城市的第二天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对于那些同行的希腊军官来说这简直是公派度假,可是作为队伍中唯一的一个埃及人,这就是场灾难。
她谢绝了同学和同僚的邀请,一个人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本来为了求个清净她特意租在了近郊,宁愿每天骑马进城,可是今天,城外比城里还要热闹。就在她家不远处的林子里,希腊人点燃了篝火,又跳又唱,葡萄酒的味道顺着空气往她房子里钻,溪水都被染成酒红色。
她坐在桌前强迫自己复习功课,尽量把提刀出去砍人的冲动赶出脑海,然后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女人冲进来。
她下意识回头,视线正撞进女人的眼。
就像是她穿越了无尽的沙漠,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碧海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