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是城外的一个农民,也是安吉拉引荐的,家在孟斐斯城的北面,远倒是不太远,只是法芮尔始终不能劝说自己把注意力从医生的脚后跟上移开——那布果然已经脏了,他们刚才走过了一个并不富裕的街区,地面污水横流,虽然医生习以为常,并且非常富有技巧的一路蹦蹦跳跳避开了大部分,可……
军官扭过头默默的跟自己较劲,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医生的话,直到一段河水拦住了去路。
在孟斐斯这样的路挺常见的,这还不是泛滥期,到了泛滥期这里估计会被淹得无法过人,而平时河水不深的时候,人们懒得绕路去有桥的地方,也就淌着水过了。
安吉拉停在水边,她穿着一身希腊式的长裙,还是白色的,行动间宽松的衣物会勾勒出身体曼妙的曲线。法芮尔不太敢想她的衣服如果湿了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周围的人撩高了缠腰布和短裙纷纷步入水中,安吉拉有些抱歉的回头:“要么你去前面等我吧,我……”
高大的军人站在她面前,距离太近,迫得她不得不仰头。
埃及人深色的皮肤按理说是很好的掩体,可这人的脸实在是太诚实了,那些略微带着懊恼与赌气的羞赧,如老树缠藤般九转曲折的纠结和冒着傻气的正直一点都藏不住的,通通写在她的脸上。
别……安吉拉心道,你害什么羞啊。埃及人无缘无故的别扭弄得她也不自在起来了,她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那个……桥是有点远,我会快一点的……”
“不用了。”“嗯?”
埃及人叹了口气,忽然低身,安吉拉就觉得一条胳膊铁铸的一样箍住了自己的腰,然后眼前的视野忽然倒转——“啊啊啊!”
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脸上,她慌忙用手压住裙摆:“你等一下!你做什么!”
“别乱动!”
“不……”安吉拉的抗议还没说完,法芮尔就扛着她转了个身,大幅度的转动让人产生一种快要被甩出去的错觉,安吉拉瞬间顾不得裙摆了,伸手抱住法芮尔的肩膀。
军官一手托着她的大腿,一手扶着她的背,转身将她举到了马背上,医生惊魂未定的爬上马背:“你……”她总算明白过来:“你能不能有话好好说?上马我自己也可以,你这样突然动手动脚的……”
军官一眼横过来,她忽然噤声,底气不足道:“我……可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至少……那是你同意的嘛。”
法芮尔再也不想听她胡说八道了,扭头牵起马走进了河水里。
能淹到别人腰腹的水只能打湿军官的大腿,而安吉拉坐在马背上,收起脚就完全不会沾到水了,她们淌过河,安吉拉道了谢想下马,法芮尔牵着马头也不回:“好好坐着吧。”
医生坐在她的马上,手指抓挠着马脖子上的长鬃毛玩,惹得马儿一阵甩头,法芮尔就带着无奈和不解回头来瞪她。安吉拉讪讪地笑:“我骑着你的马,却让你走路,这样让我于心不安。”法芮尔没理她,走了一阵,又问:“你刚刚说那个农民是怎么了?”
“哦,所以你就根本没听嘛!”希腊女人佯作生气的坐直了背,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迪尔租的地是普塔神殿的,他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要养活家里十几口人。前些日子他的弟弟生了病,常见的眼疾,去神殿里求了好几回都没用。我从外面回来碰上了,就顺便帮他治好了。后来我又碰见他弟弟,说是人没了,也就十来天功夫而已。”
她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农民的家,法芮尔扶安吉拉下马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她又像是在铁匠家那样,想叫她别进去了,结果还在门口,两个小孩子就叫起来:“是安吉拉!”
“妈妈,安吉拉来了!”
接着又有孩子从屋子里冒出头来,拖着鼻涕跑出来:“安吉拉呀!”
希腊人笑着蹲下身,孩子们就一个接一个的围上来,拿黑乎乎的小手往她身上抓。医生的身上很快就多了几个完整的手掌印,盘好的金发插上了野花野草,她一手牵两个的往里走,还主人似的回头招呼法芮尔:“来呀。”
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见到她居然有些热泪盈眶:“医生!”
“安太普,怎么了?”医生走过去:“你弟弟呢?家里人都还好吗?”
男人摇摇头:“托特蒙特也……就是上次碰见你之后,没有几天,就不行了。和迪尔一样的,先是发热,然后又说冷,身上忽然长了些脓包,一碰就破。现在……人已经送到城里圣洁之屋去了。”
医生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身,把手上牵的小孩子挨个拖来检查一遍,又问男人:“托特蒙特是谁去送的?他之前住的屋子现在是谁在住?他的衣服物品在哪里?”
安太普懵了似的,一时竟不知答哪句好,医生又低头叫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带你弟弟妹妹去打些水来,叫妈妈烧水,越多越好。”
小孩子听话的去了,她又起身拉过安太普:“迪尔和托特蒙特都是你送去的吧?你有没有碰到过他们身上的脓水?”
她毫不避忌的翻看着男人的手掌,胳膊和小腿,而后露出了稍微安心的神情。法芮尔已经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走上前问:“我能做什么?”
安吉拉投来感激的一眼。
要一个清贫的农民之家忽然之间烧掉好些衣服和用品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安吉拉花了很多功夫来解释其中的必要性。法芮尔帮忙把东西都拿出来,又和安太普去搬回了大量的麦秆,这家人家中的衣服,毯子,织物全都用沸水煮过,两个逝者生前的物品都烧掉,又用水彻底地清洗了屋子,他们的防疫工作才算完成。
医生又细细叮嘱了注意事项,确保这家人里不会再有人感染上疫病。等他们忙完这一切,天色都已经变暗了,法芮尔和安吉拉一起慢慢往回走,她有些事想不明白:“如果说确实是疫病的话,那么他们的弟弟托特蒙特是因为哥哥迪尔而被感染的,迪尔又是从哪里被感染的呢?”
“他们有个邻居也是差不多的原因去世的,我想迪尔那么热心,也许当时曾经去帮过忙吧。”安吉拉道:“还有铁匠耐赫特,他在市场上工作,每天都会接触很多人,如果他接触过感染疫病的患者,那么他患上疫病也就不稀奇了。”
“他们一个在城里住,一个在城外,一个是铁匠,一个是农民……”法芮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关联:“你还认识其他人吗?”
安吉拉回看她一眼:“当然,我认识很多找我看过病的人。每个病人治疗之后我都会去回访的。”
“即使是农民?”法芮尔回头看看已经快要看不见的农舍:“他们给不起多少诊金吧?为一点微薄的诊金还要跑出城,你不亏吗?”
医生笑了,不太高兴那种,只勾动嘴角,蓝眼睛冷冷扫过军官:“我是个医生,不是商人。”埃及人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这年头,不管是会弄点草药的,还是会画符的,都说自己是医生。”
“喂!”安吉拉生气的瞪她:“我可是对希波克拉底发过誓的那种,正正经经从阿克波里斯神殿毕业的!”
军官挑了挑眉——那可不多见。
“为什么会做医生呢?你家里人也是医生吗?”
安吉拉没好气的别过头:“当然了,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不过,不是我这样到处跑的
‘游医’……”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法芮尔直觉的觉得她不应该再问,毕竟她们还没有那么熟。可她也应该说点什么,她不应该再问,却也不愿意见那女人此刻落寞,而近乎悲伤的表情,她飞快的把话题扯回之前:“那……还要再去问更多的人吗?”
“当然。”医生迅速回头:“我得调查更多案例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能有活着的病人就更好了,我记得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病……”
“那什么时候去?”天色已经晚了,法芮尔后知后觉的想起她似乎还有宴会要赴。医生却是一怔:“你……还和我一起吗?”
明知道不该的。
这个狡猾,讨厌,轻浮的希腊女人,每次见到她都会让自己浑身不自在,可是,法芮尔觉得自己明明万般不情愿,嘴巴却一点也没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说出了那句话:“当然。”
好像她已经这样应过无数回似的。
医生有些意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法芮尔低眉弯了弯嘴角——算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