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回神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安吉拉收拾好情绪开门出去,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法芮尔,也许有一天法芮尔会恢复记忆,也许永远不会,但那都没关系。
她以为这个时间点法芮尔应该已经洗好澡在床上等她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外面灯亮着,卧室里也一片光明,法芮尔侧头夹着电话,站在打开的衣柜前面,脚下躺着一个敞开的,装得半满的行李箱。
她手里拿着一件安吉拉的内衣,嘴上说道:“只是这样就够了吗?我不知道,我又没去过英国……好吧,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我没有去过英国。”
“法芮尔?”安吉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通话,法芮尔回头见她进来,又对电话里的人匆匆说了一句:“安吉拉出来了,等会儿再说,再见。”
安吉拉看着箱子里自己的衣物和日用品,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要去哪里吗?”
“抱歉,安吉拉。”那个人还是这样,低头看她,一脸诚恳地先道歉:“我自作主张了,我觉得你应该能用得上它们。”
法芮尔把那件曾经被她笨手笨脚地打翻在403门口的内衣装进内衣收纳袋里,放进了行李箱:“英国发生的恐怖袭击,我看了新闻。布丽吉塔和她的教父已经赶过去了,那边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她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揉了揉衣服下摆:“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安吉拉,我知道假如不是我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在英国了。”
“不,如果不是我的话,你应该根本不会在这个城市停留这么久。你看,你有你自己的工作,研究院的顾问,战地医生,特派急救员,守望先锋医学研究部门的负责人。你应该很忙,很多人需要你。”她垂眸笑了笑:“而你却为我当了一个多月的小说家,每天只是给我做吃的,陪着我找工作什么的。”
那埃及人那么高的个子,在对天使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将头压得很低:“我只是觉得,你不用再为了我继续耽误你自己的工作。”
“我没有。”安吉拉打断了她的话:“我早就已经辞去了医学研究部门负责人的职务,虽然我还暂时没有从守望先锋退役,但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些年来我也没怎么在基地里待过。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她没有想到法芮尔会这么觉得:“你没有耽误我什么,法芮尔。这三年来,我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你——当然,一无所获。”她苦笑了一下,眼里浮现出熟悉地挣扎:“最后还是要靠你自己出现。我……谢谢你这样为我着想,但是我用不上这个箱子。”
医生蹲下身想要将那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但是法芮尔的动作比她更快。埃及人反手合上箱子将它盖好,轻而易举地提起来立在地上:“他们需要你,安吉拉。你的同事,那些无辜的人。”
不知道哪一个词刺痛了天使的心,她一瞬间皱起眉狠狠咬住了唇,又听法芮尔接着道:“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想去。”
“不。”安吉拉下意识地反驳。
“听我说,安吉拉。”法芮尔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想去,你想去救人,就像是你在游乐园时做的一样。自从英国恐袭事件发生以后你就一直坐立不安,你昨天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对吗?你一直关注着这件事,向你的同事们打听,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布丽吉塔呢?为什么不问问那些已经在前线的人?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一看?”
“我……”法芮尔顿了顿,轮廓分明的脸上露出无奈而柔和的笑意,她像是苦恼已久却又毫无办法一般地坦承道:“要是我能选的话,安吉拉,我绝不会愿意你去任何危险的地方。可我也不会希望你因此受限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要是我能选,我更希望我能保护你。哪怕是危险的地方,也让你可以放心来去。”
“可是真抱歉,我……我不是她。”她低声道:“我还是不是那位法老之鹰。”
“如果我是,在游乐园的时候肯定不会那么没用,我真的希望……我能保护你。”
不是以流浪汉法芮尔,不是一个手脚缺失的重度残疾,不是如此平凡,而又卑微的我,是那个无所不能,强大勇敢的法老之鹰。
“法芮尔。”安吉拉跪在地上倾身抱住她,她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了。
“我不用去,我不会去的。我不知道布丽吉塔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他们是在英国,又不是战时的前线,他们有充足的医务人员,不是非我不可。”那些话是在哪里排练已久?此时竟然毫不犹豫地流淌而出,安吉拉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这样周全的借口,像是说服了自己一千遍。
金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从脸颊边滑落下来,她低着头,仿佛要让自己都相信一样地重复:“何况,还有政府……政府应该也会采取措施,我们不能这样随便插手……就算我不去也没有关系……没有我也……”
那些话也许是别人用来安慰她的,她竟也当真用来给自己开脱。
“没有我也……”
“可是你想去。”法芮尔抬起她的脸:“你想去,对吧?”
安吉拉用力摇头,潋滟水光不知何时盈满了她的眼,她往后退了退:“不,法芮尔。”
她不能,她已经对自己发誓,她决不能。
天使举起手拒绝法芮尔靠近,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那不重要!”
“看看你,安吉拉。你想去,这就很重要。这是你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只是英国而已,只是两个小时的航程。我认为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如果你真的不想,我绝不会勉强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放弃?”
为什么?天使用力地捂住脸,为了你啊法芮尔。
“我不能……”她几乎是呜咽了,露在金发外的耳朵泛起可怜的红晕,法芮尔还没碰到她,就觉得那天使已经要逃跑了:“我不能……”
她如下定决心一般地重新从掌心后抬起眼来,那泛红的蓝眼直视着荷鲁斯:“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现在做的,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法芮尔,我不能,我不可以再一次失去你了,你明白吗?”
眼水随着她的话从蓝色的湖泊中滚落:“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下一次,我等不了另一个三年了,你明白吗?”
她怎么能再次离开法芮尔?
是的,只是一次离别,就像过往的每一次,可是难道她们之间的离别还不够多吗?谁知道哪一次会成为最后一次?
“那个时候……离开直布罗陀之后,我们相继奔向了同一个战场……”
湖水溢出眼睫,安吉拉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陈年的痛,暖黄的灯光仿佛一瞬间将天使带回了三年前的战场。
“最后决战,非常惨烈,在那么小的一片土地上,持续了接近一百个小时反复的拉锯战。一栋楼被占据,又被夺走,再抢占回来,直到最后夷为平地。所有的地标都不复存在了,还未来得及撤走的平民大部分都在前三十个小时中丧生。”
“我和医疗队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
法芮尔毫无记忆,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个人间地狱了,安吉拉口中遍地智械残骸,到处都是废墟的景象勾不起她丝毫回忆。
“我们忙着抢救,人类的军队伤亡惨重,守望先锋的特工也几乎全部都派了出去,智械聚集了最后的力量,子弹壳在地上堆得淹没了脚面。”
“你就在旁边的据点里,我有时候抬头就能在天上看见你和你的战友。你好像一直没有休息,几乎每隔几个小时我就能看见你出航和返回,所以我想……没关系的……她还好,她没事,至少没受什么太严重的伤。”
“我那时就已经后悔了。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呢……我想等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一定不会再只顾着工作,我一定会……我一定……”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安吉拉绝望的用掌根撑住自己的额头:“我们一定不要再老是这样错过了。”
“然后……”
她的声音断在这里,断入一片撕心裂肺的窒息,她用力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深深地扎入掌心。那天使如同被人扯掉了羽翼,剖开了心脏,在法芮尔面前痛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然后好一阵子,她才从那无尽的跋涉里,拼凑出破碎的声音:
“然后,战斗结束了,我远远地看见你受伤了,推进器似乎也损坏了,于是我向你飞过去……我能治好你的,我能救你。可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飞在空中,一小支残留的智械部队自杀式地冲了出来,法芮尔就在包围圈中,她下意识地想过去救法芮尔,却同时看到了两个受伤的士兵被遗留在废弃的据点里。偏偏这个时候法芮尔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之间一个俯冲消失在了安吉拉的视野里。
一边是不知伤情,战甲受损,不能立刻赶到的法芮尔,一边是重伤无法自保,移动艰难,近在咫尺的伤员。
那时的安吉拉只犹豫了一秒,就这么调转了方向。
一念之差,即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