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尔这天是早班,她们俩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餐拿起外套就出了门,因此直到下班的时候她才在手机上看到那条新闻推送。
分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英国发生的事,却因为那个几天前听过的“蓝色联盟”而让她生出了些不安。
回去的时候安吉拉在家,法芮尔轻手轻脚进屋,就听见安吉拉在工作室里打电话:“……现在伤亡情况怎么样……军队和医疗……当地医院……总得有谁做点什么吧!”
她愤怒地提高了声音,而后又沉默了好一阵,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总部那边……现在都有谁?猎空还在法国吗?我……”
沉默也带着焦躁,她用力握着电话,然后转过身来,发现了站在门外像块木头的法芮尔。
于是一切都停息了,在看到法芮尔的那一刻,无论是沉默或是焦躁,都被她用力地抹平了。她浑若无事般对法芮尔笑了笑,对电话里说:“先这样吧,我会再联系你。”接着不容异议地挂掉了电话。
“嗨,下班了?”
法芮尔点点头,侧脸看向冷清空荡的厨房,脱下外套:“今晚吃什么?”
“噢,抱歉!”按照她们之间不成文的惯例,一般都是先下班的那个人做饭的。不过法芮尔没计较这个,她摆摆手挽起袖子去查看冰箱里的库存:“呃……咖喱牛肉怎么样?”她举着一盒现成的咖喱块和一盒预处理好的半成品牛肉。
安吉拉笑了——真的笑了笑,一点不挑:“好。”
在之后的短短的二十分钟里安吉拉又按掉了三个电话,法芮尔建议她:“或许你应该接一下?”
医生坐在餐桌旁,头上的吊灯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她就那么静默地想了两分钟,然后摇了摇头。晚餐前所未有的安静,那个通常在餐桌上引领话题的人心不在焉,法芮尔悄悄给她添了两次汤她都没有发现,直到她发觉肚子撑到吃不下去:“法芮尔!”
医生责怪地丢开勺子:“你要撑死我吗?”
“噗嗤……我还在想你能喝几碗呢。”餐桌对面的埃及人撑着脸笑起来,灯光让她的眼睛看上去如烟火人间般温暖,安吉拉心里一酸,忽而匆匆低头。
“安吉拉。”法芮尔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是失忆,不是突然变成了小孩子,对吗?你可以告诉我的,也许我能帮忙,就算我不能,我还可以安慰你。”
她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安吉拉眼里的泪意完全忍不住,医生闭着眼睛仰起头尽量深呼吸:“不。”她举起手,是一个温和,但拒绝的姿势:“不,法芮尔……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安慰。”
也不需要帮忙吗?法芮尔无奈地蹙着眉:“和那个蓝色联盟有关吗?我看到新闻了,英国出了事。”
医生像是要挥开这个话题似地挥了挥手,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吃到撑这件事,只是为了逃避而慌不择路地又拿起了勺子。法芮尔不得不夺过了她的勺子,哭笑不得地制止她:“你会把自己吃吐的,我确定你的胃装不下更多了。”
她歪了歪脑袋,自我吐槽道:“这个家里吃进医院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安吉拉再一次地笑了出来,然后又因为那句话,红了眼圈。
“这个家里”。她抬手捂住脸,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法芮尔这么说了呢?她甚至从不敢奢望法芮尔还会这么说……还会把这里,把和她一起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家”。
可那失忆的战士好像毫无所觉,仿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怕她们其实住着一间临时居所,哪怕她们住在一起其实还不到一个月。
“法芮尔……”天使将大半张脸都埋在手里,那声音如将要哭泣又负隅顽抗般地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法芮尔……”她如呼救,如祈求,然后抓住了法芮尔的手,再将所有想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我没事……”
话虽如此,晚餐后安吉拉一直待在工作室里,以往她从不关门,但今天显然是例外。
法芮尔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报道着那座英国城市的最新情况——
“12月21日发生在国王大道的恐怖袭击已经证实是由国际极端主义恐怖组织‘蓝色世界人类联盟’所为,当晚21点,伫立在国王大道的第二次智械战争和平纪念碑被炸毁,同时发生爆炸的还有附近的地铁站,商场和商业街,此次袭击已造成11人死亡,171人受伤。”
“22日,‘蓝色联盟’又袭击了当地智械工会和最大的智械零配件生产厂,目前整个城市的智械生产和维修服务都已停摆,数十万人面临着严重的生命威胁。‘蓝色联盟’宣称本次事件只是一个开始,他们要在这座智械建立的城市里报复人类在战争中承受的伤痛。本台记者于国王大道发回报道……”
新闻切换到了别的内容,法芮尔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布丽吉塔发了条消息。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安吉拉也才刚看完那条新闻,耳机对面的前同事讲述着更为惨烈和惊心动魄的真实情况,并抱怨说政府完全靠不住:“大概就因为那是‘智械建立的城市’吧!我不知道那些傻瓜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辛辛苦苦的打完了两次智械战争啊?现在一群疯子冲进他们的国家里想要重新挑起人类和智械的矛盾,而他们却还想着,那是‘智械建立的城市’——上帝啊,难道那座城市里就没有人类吗?这次事件的受害者里没有人类吗?”
天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对面诧异地问:“怎么了,齐格勒博士,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你会是第一个冲去英国的,就排在莉娜·奥克斯顿后面。毕竟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受伤……”
天使紧紧握起拳头,狠狠抵住自己的额角,好半天才道:“抱歉……我去不了。”
“你不是在欧洲休假吗?”
“对……但是……我现在走不开。”
安吉拉极少说这样的话,极少、几乎没有拒绝过这样的求助,对面的同事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讪讪地宽慰道:“噢……好的,没关系,博士。嗯,你肯定有更要紧的事,大家都知道,那就这样……我和几个老朋友正好在附近,我们先去看看,这儿还有别的医务人员。”
“放心,又不是在战时了,这样的大城市里不会缺医生的,况且政府也不可能真的放着不管,我听说温斯顿跟人交涉去了……总之,别担心。”
安吉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连自己怎么挂断电话的都不知道。
可是……不行,安吉拉,不。
她这一生,总是为了救人而奔波,从那年她的父母在战争中死去而她无能为力之后,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救人这件事上。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没有什么比救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看着生命在眼前消失却什么都做不了更痛苦。所以她竭尽全力成为了最年轻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所以她以燃烧生命般的努力,致力于纳米生物技术在医学领域的应用;所以她放弃在瑞士最好的医院当手术部门的负责人,而选择放弃一切踏入战场,去奔赴最需要她的地方。
她的一生,都在救人。
只有这件事,能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只有这件事能让她觉得自己苟且地活下来是有价值的,也只有这件事,只有当她救回一条条生命的时候,她能换回片刻的安寝。
她为了这件事几乎放弃了所有。她有家但是几乎不回,她不是住在战乱地区的临时帐篷里,就是睡在行动基地的医务室隔壁。24小时待命,随时准备出发,最亲密的朋友就是身边的同事和战友,最奢侈的闲暇就是凌晨时分从医务室出来迎着寒风抽一支烟。
没有家,没有私人时间,自然也没有感情生活。
不是没有那样的人和机会,只是她负担不起,所以一再辜负。
她什么都给不了,一生都注定如此,从战争中存活下来,也注定会消陨在战场上,如果在这之前能够救回更多的人,那就死而无憾了,所以她能给别人什么呢?只有无尽的等待,和注定到来的悲恸。
她只能放弃,一次一次的,从那样美好的向往中放弃,她以为她……只能这样,过完一生。
直到有个医务室的常客,在仿佛永不结束的夜里,给了她此生最温暖的怀抱。
即使是这样的怀抱,也依然……如此前的每一个一样,被她自己亲手……放弃了……然后换回那个人颠沛流离,悲惨潦倒的三年,和一只手一条腿的惨烈代价。
换回所有的过去,一笔勾销。
所以……所以……不,不要。
安吉拉,你不要再放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