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是最严酷可怕的存在。
白日,它是拉神威的彰显者,是酷热的地狱。而到了夜晚,它直接就变成了阿佩普的领地,黑暗、危险、恐怖在其中肆意蔓延。
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还有人想讲恐怖故事,安吉拉也是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不会有任何人想要在沙漠中停留过夜,但是商队不在其间。
为了能尽快地将货物送达目的地,多挣几个德拉克马,商人会毫不犹豫地驱使奴隶们横跨沙漠。而这些惯于冒险的商队也逐渐在沙漠中建立属于自己的路线和据点,此时安吉拉就和这支庞大而累赘的队伍一起停留在其中一个休息点中。
掌握了主导权,决定何时启程何时休息的,是一支从海港边往上埃及去的大型商队。他们装载着满满的未加工的宝石,香料,橄榄油,工艺品,带着一伙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护卫。另一支规模稍小一些的商队依附于他们,还有更多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冒险上路的普通人跟在他们身后,以求得到庇护。
安吉拉拥有两头租来的骆驼,携带着她的全部财产。而那支稍小一些的商队在收取了她的报酬之后,同意带她一起上路。眼下他们就围坐在一团一团的篝火边。大商队那边自成一国,而他们这些小角色,则凑在一起取暖。
“……我那个朋友的舅舅可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可他跑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好像从冥府回来似的。他浑身发抖,满手满脚都是血!”
“啊呀!”人群配合地发出了惊呼。
讲故事的商人于是得意地喝了一口酒,“你们猜他看见什么了?”
“他看见什么了?”果然有人耐不住追问。
“死人!全是死人!断手断脚,开膛破肚!血流得到处都是,整个洞窟都是血!他一脚踩空掉了进去,整个人都落进了死尸堆里!”
“——啊啊啊!太可怕了!”
“阿蒙神保佑!阿蒙神保佑!”
他们什么时候才讲得完啊……安吉拉将脑袋裹在头巾里翻了个身,心想那个人不过是倒霉地误入了土匪埋尸的尸坑罢了,而且血会从泥土下渗流走,哪里积得起一个血池来?真是夸大其词。
“从此过后,每天晚上一到天黑……他就会听见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嚎一样……然后是马蹄声,好像一整支军队……”
军队才没空找他麻烦呢。腹诽刚落,夜风忽然猛烈了起来。
篝火一时被吹得忽明忽灭,讲故事的人不想吃进一嘴沙子,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骆驼忽然惊醒,安吉拉翻身坐起,透过头纱的遮挡,眯起眼睛往黑暗里看去。
马蹄声,沉闷地踩在沙地里,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少,却越来越近。有人从火堆旁站起身,抽出了防身的弯刀,人群一时间寂静得像是全都睡着了,风吹过一晌,暂时歇息,火光重燃起来,却只映得黑暗处更黑。
“嗖——!”一声破空声响,刚才拿刀站起来的那个忽然喉头中箭,满口鲜血地倒了下去。人群顿时炸开了,“啊——!!!”
尖叫声响彻了夜空,与此同时更多的箭仿佛倾盆大雨一样地落了下来,安吉拉抓过一个装满了椰枣的藤编框挡在身前,整个人都缩进了骆驼后面。可惜骆驼也不想当她的挡箭牌,挣扎着站起来甩开她。
箭矢簌簌落进沙地里,这一轮散射没有明确的目标,除了几个倒霉鬼以外大部分人都还好好活着。但接着马蹄声就到了眼前,一声威猛嘹亮的呼喝也跟着赶到,“不想死的就放下刀!全都给我跪下!”
一群骑士隐约出现在火光照亮的边缘,他们穿得各不相同,却每个人都拿着刀剑,策马拉开队形,很快就将整个营地都包围了起来。
一眼看去,数不清人数,只觉得人多势众。然后对面也燃起了火把,安吉拉这才看清楚——一伙土匪,毫无疑问。
领头的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扛着弯刀打马出来,“晚上好,各位。相逢就是有缘,乖乖把值钱的交出来,我们都会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商队经验丰富,立刻派出人来谈判。大商队那边带着相当数量的护卫,谈得最顺利,很快交出了令土匪满意的金额,获准离开。未免惹祸上身,他们也不顾现在夜色正深,立刻收拾东西动身,想来是要另择露营点。
他们一走,剩下的人就更加危险,小商队失去了保护,只会被更狠地压榨。可是己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也只能哆哆嗦嗦地忍痛交出值钱的货物。而那些跟随着商队上路的平民,几乎被抢去了随身携带的一切。
交不出钱来不要紧,奴隶和女人也是可以接受的货币,有人被抢去了仆人,有人被抢去了妻子。轮到安吉拉的时候,医生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身上的首饰,和身上的钱一起递过去,可是土匪看了她一眼,“这点可不够,女人。”
“我交的比他们都多,为什么不够?”
土匪咧开嘴笑,“漂亮的女人要交更多。”
医生气结,她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可也毫无办法,“我只是个医生,没有更多钱财了,你大可以搜索我的行李,看上什么都可以拿去。”她可以肯定土匪对她的医书、笔记和药材不会有丝毫兴趣的,尽管那才是她所有行李里最珍贵的。
土匪打量着她,“你可以拿你自己来换,或者……这两匹骆驼?”
女人浑身都裹在深褐色的粗布斗篷里,头巾蒙脸,罩着脑袋,只露出一双映着火光的蓝眼,和极少数白皙的皮肤。然而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人猜测出她应当是个希腊人。况且……就像是那些商人的宝贝一样,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把自己裹得严实。
土匪虽然没见到她的脸,却很有自信这笔买卖绝不会亏。
安吉拉沉默了。
没有骆驼,她绝对走不出这个沙漠,而在经历了这场打劫之后,同行人还有没有富余的同情心匀给她一匹坐骑?可若是不给……她由衷地不想考虑拿自己的身体当做货币这个选项。
也许……如果可能的话,就算只剩一头骆驼也好……
她思忖着和土匪讨价还价的可行性,雷厉风行的强盗们大部分已经抢劫完毕,都等着看这出好戏。胆敢反抗的已经付出了代价,乖乖交钱的也不愿别人走好运,安吉拉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你们是谁的手下?我认识‘雷霆’卡拉法特……”
土匪发出一声嗤笑,“你认识谁也不管用,女人,你倒是可以来认识认识我老二……”
“哈哈哈哈哈哈真不要脸,臭虫!”其他土匪哄堂大笑,“排队去吧!女人,他的老二还没有隔夜的面包硬,认识认识我的!”
他们肆无忌惮地笑闹着,因为这片夜晚的沙漠里,除了豺狼与毒蛇,便全是他们的天下。然而一片哄笑中最响亮的那个却忽然戛然声止,他一把捂住喉咙发出“呜呜呃呃”的声音,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喷涌而出,一支箭的尾羽插在他的脖子后面。
笑声顿时止息,“谁?!是谁!”
土匪们大惊失色,而就在他们开口呼喝的这几息之间,羽箭从黑暗中无声而至,一发接着一发,精准无误地命中了土匪。每一支羽箭都带走一条性命,转眼之间四五个土匪倒在沙地上,他们的坐骑失去主人,茫然地原地踏步,而其他土匪见状早已轰然散开。
“妈的,是哪个贱人在背后暗算?赶紧滚出来受死!”
“畜生,我要把你的胳膊和腿一条一条的扯下来,把你的肠子和心脏喂给野狗!”
“阿努比斯诅咒你!诸神诅咒你——啊!”
“都闭嘴!”土匪头领一刀砍掉了那个中箭下属的头,喝止住了队伍里的骚乱,“法拉赫,给我射箭!”
随着他的话,一个高个子土匪组织起人手向黑暗处发射了数十只火箭,微弱的光芒像是遥远的流星落入沙漠,像是落入无尽的深渊。
黑暗中没有任何声响,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又是几支箭矢破空而来。
土匪们虽然都带着武器,却缺少护甲和盾牌。数十人里只有一两个穿戴着不完整的护甲,四五个带着小的圆形木盾或是藤编盾牌。
他们面对箭矢时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毫无抵挡之力,头领沉下脸来,召集起土匪,准备一起带着火把向着箭矢来处冲过去。那埋伏在暗处的人未必跑得过他们,只要把对方找出来,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他!
他举起手刚要下令,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鹰隼嘹亮悠远的啼鸣,而后是远远而来的鹰笛和号角声。
“是军队!”土匪法拉赫脸色一变,看向头领,“是军号!”
不安和骚乱迅速在土匪中蔓延,这些沙漠土匪虽然盘踞一方,也不惧于屠杀小股的士兵,但终究是不能与真正的军队相抗衡的。更何况这是去往吉萨途中的沙漠,这里一般没有军队出没,如果有……那么大约……就是从吉萨而来的,驻守法老陵墓的精英部队吧……
“撤!”头领果断下令,一群土匪听到命令,赶紧带上能带走的战利品,向着另一个方向仓皇而逃。一眨眼,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土匪就没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了几具已经死透的尸体。
所有人都等待着军队的出现,又紧张又忐忑——军队很多时候是土匪的另一个名字,这端看他们指挥官的人品。
然而过了很久,沙漠中只传来了一道单薄的马蹄声。
一匹花马慢悠悠地从黑暗中走来,背上载着一名威武高大的骑士。等走得近了,人们才看清楚她黑色的头发,端丽的面孔,和眼下的荷鲁斯纹身。
“——感谢您,荷鲁斯!您救了我们!”
旅人们紧赶着上前捡拾被土匪丢弃的财务,有人跪下来对那黑暗中走来的英雄顶礼膜拜,大声称颂鹰头神的名字。
而安吉拉只是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轻轻喘出一口气,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见了幻觉——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会出现。
每一次我以为再无可能,那颗遥远的星都会迂回而至,再度与我重逢。
如果这不是命运……如果这还不是神的旨意……
高大的骑士走进人群里,婉言谢绝了他们的感谢,而后抬头看向那躲在最后面的女人。
“……你是怎么有本事每次都把自己卷进这样危险的情况里……”
话没说完,那女人忽然丢开遮脸的头巾,提起裙摆大步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的……”最后一个音节这才落下,可是法芮尔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了。
她浑身僵硬,不知道这时该怎么办好,就像是她每一次被这女人突然抱住时一样。
可是怀里那女人,并不像平日里那么可恶了。
她没有嘲笑她,没有仗着牙尖嘴利开着过火的玩笑,她甚至没有笑。
她紧紧扑在她怀里,轻轻颤抖着抱着她,毫不掩饰地发出低微的啜泣。
法芮尔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回抱了她,“……没事了。”
“没事了,安吉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