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尔以为自己与安吉拉的初见,是在那个小广场上。
安吉拉却知道,不是。
她从来漂泊,自幼年时起就经常跟随父母四处辗转,及至失去双亲之后,更是无处不可去。但若硬要给自己找一个故乡的话,亚历山大城应该是最接近的地方。
在她的童年记忆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那座海边城市中度过。她记得那些宏伟的建筑,山顶的神庙;她知道那些广场上,桥梁边的每一个雕像;她认识城中一半的诗人,画家,雕塑家和哲学家。她曾行走在法老的宫殿中,在蔷薇盛开的花园中奔跑。
她曾经徜徉在亚历山大巨大的图书馆中,和那些留着大胡子的学者一起仰着脑袋寻找书架上的卷轴。也曾经游走在铺着石板的大街小巷,在奴隶的陪伴下去神庙献上贡品。她曾经像任何一个希腊居民一样,享受着这座城市的友善和偏爱。
直到……父母忽然去世,以往熟悉的一切都如昨日繁花一样凋谢。
那个熟悉的城市转瞬即逝,那诸神曾赐予她的,都被毫不留情地收走。她终于认清现实,开始习惯一个人。她不再需要奴隶的陪伴,也不再花那么多的时间去神庙祈祷,她再也进不去图书馆,但不妨碍她用自己的办法看到想看的书。
这不再是“她的亚历山大”,这只是一座城市,和别的城市并无不同。
一旦接受了这一点,这座城市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她失去了以往那些高贵的朋友,但结交了新的。她时常离开,也偶尔回来,那一次恰逢是花神节的祭典——亚历山大城里的祭典常年不断,一场接着一场。一位朋友——不那么高贵的,不那么体面的,与她的父母无关,而仅仅属于她自己的朋友。一位演员请她帮忙在祭典上扮演一位祭司,她起初不愿意,但架不住朋友央求,终于在戴上面具的前提下同意了。
于是那天,她戴着一张遮住整张脸的面具,随着盛大的游行队伍在城中游走,边走边抛洒花瓣和泉水,向周围的信众和公民们送上祝福。队伍来到波塞冬神庙附近,人群变得非常拥挤,一群初来乍到的军官们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街边围观。
他们观赏着亚历山大的特色演出,殊不知他们自己也是一道新鲜的风景。一群人显然都不是本地人,却不难看出高贵的武士身份,穿戴行头无不体面显赫,又兼之那样的年轻威武,挎着刀,骑着马,意气风发。
街上的女人们不断朝他们抛去鲜花,妓女们毫不掩饰地发出呼唤和邀约,有几个年轻的骑士已经明显动摇了。他们交首接耳,不知是在品评打量那些女人,还是在商量什么。
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不说她板着一张满是不耐烦的脸,也不说她抱着胳膊一副不愿同流合污的倨傲,光是她的肤色外貌与性别就足够吸引人的视线了。
一整队的骑士里,她是唯一一个埃及人,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她一头刚及肩的黑发,蜜色皮肤,满身穿戴着典型的埃及风情首饰,黄金与冷色的宝石将她装点得威严又高贵。她生得极为高大,挎着长刀骑在马上也比身边的同僚高出一头来,短裙下露出的一双腿长得不可思议,连她的马都似乎比旁人壮硕几分。
安吉拉听见人们对她议论纷纷了,他们说:“快看啊,那个女人!”
“多么高大的女人啊!是个埃及女人!”
“多么威武的女人啊,她看上去真可怕!”
“不不不,她才不可怕,她多俊美,多英武啊,她既像是阿波罗又像是阿尔忒弥斯!”
安吉拉的视线也不由得被她吸引,但……阿波罗?不,那人满脸的正经,一副千里迢迢来讨债的模样,哪里像个阿波罗了。说她是个复仇的荷鲁斯还差不多。
她的同僚们可比她识趣多了,他们拉着她下马,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殷勤地请他们喝酒。觊觎已久的妓女们贴上去拼命的推销自己,挽着他们的胳膊,将身子软软地往上贴。年轻的军官们哪里把持得住,很快被牵着拉着,逗弄着,引诱着,四散入了欢乐沸腾的人群里。
然而不知道是哪个如此疏忽大意,将马丢在了人群中。安吉拉一个错眼,就听见那边忽然一声尖叫,接着是马儿的嘶鸣。
她下意识回头,就见马儿不知道因何受惊,在人群中直身立起,扬起蹄子胡乱踩踏。惊慌的人群四下奔逃,而那些喝多了酒,来不及反应的就倒了大霉。安吉拉看见一个男人被撞翻在地,马儿踢开他往前冲去,折向了游行的队伍。
队伍的前面,是一群扮演仙童的小孩。
安吉拉想都没想,立刻丢了手里的鲜花跳下花车,向那边跑去。
另一边一个人影闪电般冲出人群,三两步赶了上来,一把拽住缰绳。马儿冲势难缓,脖子都被扯得扭了回去,脚下却还停不住。安吉拉低身将一群小孩推开,同时高呼:“快跑!”
马蹄的阴影覆盖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那拽住缰绳的武士翻身而上骑在马背上,用力掰着马头以自身体重压着马脖子往一边倾倒。马儿终于受不住这头重脚轻,失去平衡,在安吉拉眼前地动山摇般横倒下去。
她幸免于难,而那个武士在最后一刻翻滚出去,毫发无伤。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却堪称惊心动魄。安吉拉傻傻地跌坐在原地,被震得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远处传来马主的惊呼,“塞拉皮斯啊!法芮尔你干了什么?”
“柏尔修斯你这个蠢货,你的马差点就要踩死人了!”那武士怒骂,之前那副讨债鬼的尊荣不见踪影,显出年轻人的活力朝气来。接着她回头,看向还在地上傻坐着的安吉拉,“您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我没事。”安吉拉这才回神,觉得舌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刚才确实是不假思索地冲了出来,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怕。
“你救了我……谢谢你。”她对那军官说。
那女人笑了笑,威严之下透出一种克制而骄傲的温柔,“不论是谁,我都会救的,这是我的职责,你不必谢我。”
安吉拉看着她,半晌忽然才想起自己还带着面具,她连忙要把面具取下来,可是当她将和头发缠在一起的面具绳子解开以后,才发现那个军官已经走了。
……她走了,而自己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她叫什么来着?
——法芮尔。
那个惊险的插曲没有影响到热烈的节日,军官和她的朋友们消失在了人群里,而安吉拉还要接着和花车去巡游。节日之后,又是寻常普通的日子,她在城中东游西晃,不是作为法老的御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魄的,名不见经传的游医。
她的客户们也不再是那些大人物,而只是寻常的市民、农民、商人,甚或是雇佣兵、乞丐、奴隶和妓女。
偶尔她也会干点儿别的活儿补贴自己入不敷出的正业,客串一下解谜的祭司,代笔的抄写员,骟马的兽医,或是剧场的演员。
在小广场里唱着无人问津的曲目,迎着夕阳享受海风的吹拂,口中幽怨的曲调是她从不曾体会过的经验——她并非没有过情人,只是从来没有哪一个真的让她驻足留恋过。
连想都没有想过。因为她是不会停留的人。
她早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此后一生,也都会一直这样流浪。
然后人群散去,广场的阶梯上坐着一个微醺的埃及人。
晚霞染红了她蜜色的脸,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像是一朵孤独绽放在沙漠里的花。
安吉拉看着她,唱着不着调的情话。
并不是想要停留,而只是……那时忽然地,很想要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