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话,忽然让安吉拉泪如泉涌。
她发誓,她原本可一点儿也没打算要哭的。
不,她也没有打算过要冲过来,没有打算要抱住那位军官大人,没有打算要在她怀里赖着发抖,没有……绝对没有打算哭。
可是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忽然就……
就像是等了很久。
等了好久好久,从那个突然失去一切,孤独无助的少女,一直等过了漫长黑暗的岁月,等得熬过了绝望,熬过了失望,熬到了放弃。
然后隔了那么久,她终于听到了。
没事了,安吉拉,我来了。
就像是为了回应她十几年前绝望的求助似的。
姗姗来迟的……我姗姗来迟的英雄。
可是你终究还是出现了。
想要走向她,如果说花神节祭典,只是让她对这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那天小广场的重逢之后,医生很确定自己对她的兴趣了。
安吉拉很熟悉亚历山大,比十多年前那个少女还熟。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听到军官的身份来历,也很容易知道她的住处和日程。
没有比那位军官更简单的人了。
她住在安静的郊外,每天日出起床,有一套严苛繁重的晨练计划,之后骑马进城,在学校旁的小店吃饭,夹着写字板去上课。她人缘很好,虽然是学校中为数不多的埃及人,却与那些希腊人相处得很融洽。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围着她打转,或是胆大包天的追求者,或是她的朋友伙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被簇拥在中间,像一轮太阳般吸引着众生朝拜。
大多数时候她的课后时间都会被那些同学们霸占。年轻的公子哥们,出身高贵,手头宽裕,又兼之有一副健硕的身材和端正的脸蛋。整个城市都会为他们疯狂,他们纵横在街头喝酒打架,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唱着歌策马来去,在一个又一个的酒馆、妓院、剧场和运动场里挥洒年轻的汗水和魅力,让无数人为他们尖叫。
而她总是一脸不耐烦,板着脸,皱着眉地跟在旁边,偶尔扶额叹气,偶尔教训制止自己的同伴,还要把喝得烂醉的同学们扔在马背上送回去。
她总是扮演这个角色,尽管她自己从不滥饮,从不嫖宿,从不惹是生非,也从不仗势欺人。
更偶尔的时候,她终于受够了自己的同学们,会推掉所有的邀约独自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她会在院子外面练习射箭,每一箭都认认真真,百步穿杨。会不厌其烦地锻炼自己的武艺和身体,或是充满耐心地给自己的马刷毛,洗澡,检查马蹄铁。
晚饭后她回到房间里,撑着下巴看书,咬着芦苇笔的尾巴,拧着眉头写作业。第二日又早早起床,如此往复,从无更改。
她像是尼罗河一样恒定固执,像是潮汐一样可靠守信,像是法罗斯灯塔一样明亮。
虽说对她的日程了如指掌,但是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认识她呢?毕竟对于她来说,自己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吧。
安吉拉开始时常去广场附近的那几家酒馆,开始频繁路过大浴场,甚至愿意绕远路去军官学校附近买东西。可怎么也没想到,再次遇见她会是在蔷薇庄园里。
蔷薇庄园,是一家大型妓院。
她有许多熟人在那里工作,那天她如往常一样穿上妓女的衣服,毫不在意旁人目光地走进去。上个月看过的几个女孩子需要复诊;有的是慢性病,每周都需要拿一回药;还有两个女孩昨晚被客人弄伤,就算敷上药也有几天见不得人。
妓院的主人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在乎女孩子们吃了多少苦头,更不愿意为此付钱——除非是很红的头牌。但是安吉拉不在意这些,她尽己所能地为这些女孩提供治疗和药物,很多时候都免不了要自己贴钱,女孩子们因此爱她,将她当做姐妹一样亲热。
看完诊后,两个女孩子挽着她的手,簇拥着她往外走。楼下天井中传来年轻男女喧闹的声音,一个年轻人在吹牛,妓女们自然热烈捧场,安吉拉也被吸引了视线。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她。
埃及的天空神,端着一杯葡萄酒,慵懒地靠在成堆的软垫上,懒洋洋地注视着她的同伴们。
这样子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亚历山大的阳光透过白色的遮阳棚与葡萄架,落在她如镀过金般的蜜色皮肤上。她摊开长手长脚,胳膊底下压着自己的长刀,黄金首饰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原本是真正的不期而遇,是安吉拉等待了很久的“偶然”,但……她只是别过头装作没看到一般匆匆走过。
她想和那个人相遇,但不是这里,不是此时。
她不想让那个人产生什么不好的误会。
别人都没关系,但是唯独不希望她误会。
安吉拉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看见自己,但愿没有,但这次意外极大挫败了她的热情,之后好一阵子她都没再关注那位军官了。况且,也到了她忙碌的时刻。
酒神节将近,狂喝滥饮的人群时常像是尸体一样躺在路边。她的解酒药卖得很好,可能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让她钱包鼓鼓的日子。
几个妓女是狄俄尼索斯的信徒,要带着她去参加狂欢,安吉拉不太放心她们,又拒绝不了她们的邀请,只好同往。到了祭祀的日子,那些扮成酒神狂女的妇女披上小鹿皮,戴上春藤冠,拿着酒神杖,敲打着手鼓和铙钹,抬着男性生殖器的雕像,成群结队的招摇过市。
而不参加游行的人,也供奉上乳猪和葡萄酒。借此机会,城中到处都弥漫着酒味,放浪的男女不分时间地点的狂欢。
安吉拉也喝了不少酒,酒精和酒精中的一些药物成分让她精神亢奋,浑身发烫。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医生该做的事,但偶尔的放纵令她情绪高涨,平日里的压力和疲惫在今天都被遗忘。
他们在傍晚来到郊外,摆上贡品,燃起篝火。一整天,安吉拉都在不停地拒绝别人,因为骚扰她,邀请她的男人络绎不绝,他们像是蜜蜂追逐花蜜一样跟在她身后。甚至在安吉拉开口前就互相扭打起来。
今天安吉拉可管不了他们了,火光在她眼里都晃出重影了,她说:“下手轻点儿,我得明天清醒过来才能给你们看伤。在那之前,尽量别死。”
妓女们比她更会打发那些男人,她们护着她,等夜色降临,就要她快点回家。
安吉拉发誓自己很听话,她已经往回走了,可一个不甘心被拒绝的男人在半路上截住了她。
后来安吉拉反省过,她那天之所以会答应去,之所以会那样放纵自己,或许正是因为地点是在那个郊外。
她从树林里,就能看见军官租住的小房子。
她依然拒绝男人,仿佛不知道这样会激怒他似的。她笑得又甜又软,在任何人看来都是难以抗拒的邀请。男人终于决定不再听她的意见,合身扑上来,安吉拉早有准备地躲开,转身就往那间小房子跑去。
她真傻,真的,为什么非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为什么非要等一个“偶遇”?
她明知道那军官住在哪里,她明知道那军官从不会对他人的求助袖手旁观,她明知道……她明知道那就是她想要的星辰。
她跑得飞快,一点也不像是个喝多了的女人。男人紧随其后,骂骂咧咧,她开心极了,径直冲进了小院子里。
法芮尔……她在心里呼唤那个名字,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来不及了,男人已经追到她身后,她抬腿往门上踹了一脚,木门应声而开,露出门后那个埃及人一脸诧异惊讶的脸。
难以言喻的快乐充盈了安吉拉的心口,就像是恶作剧成功,就像是终于得偿所愿,她一头扎进那军官的怀里,踮脚献上亲吻。
温暖的体温,蔷薇色的唇。
啊……我的荷鲁斯,我抓到你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们远离了商队,另择地方升起了火堆。有法芮尔在,不管是毒蛇蝎子,还是胡狼强盗,都不用担心了。
埃及人拨弄着那堆火,扔给她一块烤热的面饼,一脸漫不经心板着脸道:“帮我母亲跑腿送信。”
安吉拉接了那烤得烫手的面饼,在寒风里裹进斗篷,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闻言饶有兴致,“噢?送去哪里?”
军官飞快瞄了她一眼,面色可疑地低头,“……吉萨。”
医生顿时笑弯了眼睛,“啊……好巧呢,我也要去吉萨。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军官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日夜兼程地赶上来,不就是为了和这擅长招惹危险的女人一起走吗?看着她,护着她,别让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把小命搞丢了。
夜风吹过她被篝火照热的脸,吹向黑暗中辽阔无垠的沙漠。她尽量自然,尽量随意地点了点头,“嗯。当然。”半晌抬眼,又补充了一句,“……看在之前你帮忙的份上,我会保护你的,你……不用怕了。”
安吉拉欣然点头,“好啊。”
——我当然不怕了,我的神明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此后不管是多么漫长的夜晚,我也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