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也没有那么难。
至少在她不久之前的骁勇事迹以及此刻的冷脸影响下,即使是那几位不太友好的同事,也配合地告诉了她那位“托马斯”常去的地方。
她绕路去了自己几乎从没去过的鬼屋那边,托马斯是这边的员工,据说他经常和人在鬼屋后面抽烟打盹儿。
在接近目的地之前,法芮尔就放轻了脚步。功能齐备的机械腿与她的原装身体默契异常,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连呼吸都被拉长了。
——就像是进入了什么特殊的状态。
她不确定这是自己的本能,还是什么被意识遗忘,却被身体记住的技能。
她几乎是冬日微薄阳光下的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开园前寂静无人的鬼屋里。绕开了游客的路线,按照里面的员工标识直接进入了工具间,然后从里面传来了人声。
压抑的,沉闷而痛苦的声音。
还有砰砰作响的,打击金属的声音。
还有男人粗鲁张狂的声音,那个声音叫喊着:“打我啊,铁皮罐头!你们不是那么厉害吗?看看这身体,踢起来可真响,为什么不反抗,你没种吗?”
另一个声音道:“你傻了吗,托马斯?他本来就没种啊,智械嘛!”
他们于是一起笑起来,哄闹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中闷闷地炸开,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门口有个高大的影子。
室内的人全都一起回头。
这实在是一间逼仄的陋室,毕竟是只存放工具的小房间,几个快要挨着屋顶的金属架子上放满了鬼屋的道具,三个男人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扫帚和拖把,戏弄般的抽打着屋子中间的智械。
那智械总是很早就来上班了,所以他早已经穿好了工作服。但是眼下工作服上全是灰尘和污渍,他被绑着双手,蒙着眼睛,堵着嘴,无助地在原地打转。每当他撞上墙或是架子,围观者就会爆发出欢乐的大笑,如果他恰巧走向了门口,那么扫帚和拖把杆就会抽在他身上,或是将他捅回去。
平心而论,这欺负人的把戏并不比中学里的霸凌高明多少,但手段的拙劣并不能使它的卑鄙稍有缓解,法芮尔几乎是压着怒火对门里的人道:“住手。”
她心里翻涌起一阵无力,仿佛她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了,她的愤怒是冰冷的,她纵然愤怒却并不激动,如同处理过无数次,也失望过无数次。然而她还是带着疲惫和克制,对他们说:“住手,托马斯。”
那个叫托马斯的男人怔了一下,竟然从那个倒扣的油漆桶上站起来:“你是……”他有些惊讶:“嘿,你不是那个‘法老之鹰’吗?”
“我不是。”法芮尔不耐烦地反驳。
托马斯戏谑地说:“不可能,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我是守望先锋的粉丝。我他妈读书那会儿把你们的海报贴在床头上!”
“我肯定看过你这张脸有一千遍!”
“你是不是还对着海报打飞机了,托马斯?”
“滚你妈的,比尔。”
法芮尔闭了闭眼,如同叹气一般道:“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但是我想如果她知道,也一定不会赞同你做的事。”
托马斯嗤笑了一声,杵着拖把杆用下巴指了指孤零零站在屋子中间的蒂姆:“她为什么不赞同?她的工作不就是杀了这些该死的智械吗?她杀过的智械比你见过的都多,傻叉!”
那堵着门口的女人不为所动的摇摇头:“蒂姆只是个普通人,平民,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个人会杀平民。”
“可他也是智械!”男人再次抬手捅了蒂姆一下:“他得为他的同胞还债不是吗?杀了那么多人类!抢走我们的城市!弄得到处都是战争!这是他应得的!”
“嘿!铁皮罐头!你是来还债的对不对?不然为什么还赖着不走?这是人类的城市!你来这儿就要准备好挨揍,我不拧掉你的铁皮脑袋已经仁至义尽,识相的就赶快滚!”
他每说一下就用拖把杆捅一下蒂姆,智械也许哪里坏掉了,站得病病歪歪,他无法说话也无法反驳,只能被动地站着,缩着身子等待下一次的攻击。
然后……拖把杆在机械手里应声而折。
法芮尔将那半截拖把扔在地上,慢慢地侧过身体,挡在了蒂姆面前:“第一,没有人应该为别人还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替那些身为人类的杀人犯,抢劫犯,连环杀手还债?第二,这座城市不止是属于人类,人类制造智械,让他们在人类的城市里诞生,他们和你一样在这里生活,工作,交税,拿本国公民的护照,既然市政府没有说要驱逐智械,那么这里也是属于他们的。”
“第三。”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带着坚定的重量:“你没法拧掉任何人的脑袋。”
她向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也许你应该先滚。”
托马斯的朋友们发出了看好戏似的起哄声:“她要你滚诶!”
男人顿时按耐不住地冲着她往前挤了两步,空间太过狭窄,只是这么两步他就快要挤到法芮尔身上了。但是这个埃及女人没有丝毫退让,她平淡的看着那与她差不多高的男人,后者脸色涨红:“关你什么事!你又要来逞英雄了?你有英雄病吗?”
法芮尔摇摇头:“我只是不能看见无辜的人被欺负而无动于衷,如果这算英雄病的话,那么是吧。”
她微微抬起下巴,罕见的是个挑衅般傲慢的神色:“总之,这事我管定了,你打算跟我打一架吗?”
金棕色的眸子从疤痕之下透出来仿佛利刃一般的寒光。
托马斯抬手想推她一把,然后似乎在最后关头想起了面前的女人是如何打倒那个荷枪实弹的袭击者的,他气恼又害怕,终于忿忿地放了句狠话,带着人走了。
法芮尔叹了口气,回身解开蒂姆身上的绳子。
“呃……”智械蜷着身体低着头,半晌挤出来一句:“……谢谢。”
法芮尔摇摇头:“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智械摇头,然后又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恼恨地把一截从自己腹部变形的身体中暴露出来的线给扯断了。
在场唯一的人类目瞪口呆:“那是什么?不要紧吗?”
“痛觉感受器坏了……”蒂姆终于喘匀了一口气:“没事。”他扶着墙试了试,又道:“平衡器也有点……”
法芮尔试图上前去扶他,但被智械挥开了,在没有仿生皮肤的情况下,真的挺难识别这些智械的表情的,尤其是对方如果根本不想被你看出表情来。
但那语气,确实是复杂的,蒂姆说:“谢谢你,但是我不用你帮忙。”
“可是……”法芮尔觉得自己不擅长做这种事,她有些局促地解释:“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以为,你那天是答应我再交一个人类朋友试试了。”
蒂姆沉默了一下,飞快地低声道:“我没答应。”
“好吧,不过那也没关系,就当我是英雄病发作吧。”法芮尔不计较地伸出手:“来吧,帮帮忙,至少让我有始有终,我病得挺严重的。”
智械不情愿地将手交给她,然后被高大的人类几乎是提拎起来一般地扶着往前走:“我以为你不喜欢智械的。”
“我说过我有智械朋友。”
“你说谎的技术一点也不高明。”
那被戳穿了的人类无奈地想了想,终于承认道:“也许吧……”
“我……看见智械的时候会觉得不舒服,一种,很紧张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那不算是讨厌。”
不是讨厌,也许更类似于戒备。明知会带来死亡与不幸,却又不到恐惧和恨的程度。明知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却又无法提前去制止。仿佛在人群中巡视着不知面目的凶手,那种忐忑又紧张的感觉。
随时随地,都绷紧神经,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看见敌人的条件反射吧。
“可是,人类也好,智械也好,总都有好人,也有坏人,没头没脑地去仇恨谁是没用的,和平可不是靠那种欺负人的人换来的。”
鬼屋外面,黯淡的天色也明亮起来,好像风吹云散。
光线由此变得柔和暖软,映在身边那埃及人小麦色的皮肤,和近乎金色的眼里,让人一时忘记了寒冬将至。
“而且说真的,我觉得我可以交个智械朋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