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尔从小的时候起就住在军营里,在那里被培养出了非常克制的睡眠习惯,即便她那么累,半夜时仍旧醒了一下。困倦感萦绕不去,眼皮像是压了两座大山那么重,她口干舌燥,同时又膀胱告急,平日里充满了力量的四肢软绵绵的,脑袋里像是发生过一场巨大的沙尘暴。
因此她浑浑噩噩地从那简陋的床铺上爬起来,扶着墙出去释放自己,顺便再摸杯水喝。等她把一切收拾停当,总算捡回了半条命似的爬回屋子里,她惊讶地发现为什么刚才会觉得那张床那么窄的原因了。
床现在更窄了,因为她一走,那原本和她分享了一张床铺的女人就嚣张地把手脚摊开了,连另一半的空间也占去。她的金发张牙舞爪地摊在枕头上,白裙在睡眠中给蹭得爬到了大腿根,这令法芮尔衷心希望这位乐于接受埃及文化的医生有习得在长裙底下穿点儿什么的习惯,因为她可是很知道那些不常出门的希腊女人的裙子下面是什么也没有的。
这令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医生时的情景,说来好笑,每一次见面安吉拉的身份都有所不同。当时,她以为安吉拉是个演员。
那是在她刚到亚历山大不久的时候,她把自己安顿下来,与同学们混了个脸熟。不管她这副埃及人的外表出现在军官学校里让多少人感到不舒服,出于家世亦或是她那声名远扬的拳头,至少是不会有人敢于当面让她不痛快的。
学校生活又严苛又无聊,但亚历山大的学校好歹强过吉萨的。这样大而繁华的城市里不可能找不着乐子,每天放学之后法芮尔都会接到各种各样的邀约,她有时应,有时不应。那天她应了几个同学的约出门去喝酒,酒馆在一个小广场旁边,一栋二层楼的房子,一楼做酒馆,二楼做不留宿的皮肉生意。
他们到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红霞漫天,远处被风撕成一缕一缕的云也被染成粉色,非常漂亮。法芮尔进去喝了几杯,才发觉是同学有预谋的想介绍男人给她,这群家伙,自己没有胆子,倒是很会推别人入火坑。
她对男人毫无兴趣,也一点不想成为折磨某个倒霉男人的炼狱,因此推脱醉酒,出门吹风。
广场上很多人,这没什么稀奇的,希腊人总是这样成群结队,不是聚集在广场上,就是在神殿里,澡堂子。她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看着人群慢慢散去,因为人散了,里面的声音才渐渐传出来。
一个声音在里拉琴的伴奏下吟唱着情诗,她穿着纯白的斯托拉长裙,系着橘红色的腰带,露着两条象牙似的胳膊,拿着一根木杖子,扮演一个牧羊女。金发以月桂叶和蔷薇花枝编成发髻,肩上搭着一块与眼睛同色的天蓝色披肩,赤着双脚,裙摆在微风里摇曳。
分明是一首哀婉的情诗,她的眉梢眼角却全是娇俏的笑意,杵着羊杖随着节奏晃动脚尖,仿佛那口中令她悲伤的男人也不过如此。法芮尔毫不怀疑这个牧羊女对每一个情人都说这样动人的情话,她自然可以令人神魂颠倒,但这样的女人还是不碰为好。
她心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那被腹诽的牧羊女就仿佛听到了似的,蓦然转过了眼。
水盈盈的,好像大海一样的眼睛,与她一对上,就如花般盛放笑靥。
法芮尔登时一愣,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了这欧罗巴的青眼,她闷头闷脑地垂下眼喝酒,又不小心将一口葡萄酒呛进了喉咙里。在被自己呛死之前,她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小酒馆,根本没敢回头再看那祸国殃民的美人一眼。
后来再见又是几个月之后,她那帮同学真是可恶极了,竟然将她拐去妓院。那是一个明媚湛蓝的下午,她和那群纨绔子们一同躺在庭院中的葡萄架下。帕特里克正在讲他讲了八百遍的那个勇斗公牛的故事,她听得昏昏欲睡,无奈妓女们看在德拉克马的份儿上很捧场,时不时就要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她半躺在软垫上,仰头看见了正从二楼房间里走出来的人。
那牧羊女换了一身妓女的衣服,水红的颜色,衬得她像朵盛开的罂粟。她与另一个妓女亲密地说话,从楼上往下走。
她一定看到了自己,可目光却没有任何停留。法芮尔走了神,她的同伴取笑她,“看上谁了?放心吧,法芮尔,如果是你的话,没有女人能够拒绝你的。美人儿们,看看这个家伙,她比男人还要强壮,她只要一条胳膊就能让你尖叫半个晚上。最可怕的是,这样的胳膊她有两条哈哈哈……啊!”
那蠢货的惨叫终于引得那个女人投来了一眼,可是法芮尔忙着把他揍成猪头,无暇注意。
等她确定帕特里克今晚再也说不了话之后,女人已经不见了,她闷头喝酒,愈发地觉得自己跟着他们来妓院是个荒唐的错误。
就算再怎么比男人还要强壮,她也是个女人,她不可能……她,她上妓院来干嘛呢!
她喝得热气上头,扔下同伴去走走,院子里,楼梯上,透过镂花的格栅,在轻柔飘荡的帘子后面。女人娇软的声音充斥了每个角落,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喘息,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语。要是妈妈知道,一定会打断她的腿。
可当时她的腿就有点发软,不是因为怕那个远在天边的妈妈,是因为喝得真的有点多。
她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女人,轻声细语地问她怎么了。她回过头忽然问,“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哪个呢,长官?”
“金色……金色和蓝色的那个。”
她说了蠢话,那女人今天穿的分明是水红色的衣服,可是她满脑子都只有她的金发和湛蓝的眼睛。这当然是找不到人的,可到酒醒她也没明白,自己找一个妓女到底是想干嘛。
她难道还能睡了那个女人吗?
万万没有想到,不久之后的酒神节,她真的睡了那个女人。
回忆让法芮尔怅然地叹了半天气,回头想想怎么也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和这位医生结下孽缘的。而眼下,她又和医生睡到了一起。
这希腊女人是不是对跟别人睡觉没有一点儿抵触心理的?跟谁都可以吗?
她心情复杂地搬开了医生横行霸道的胳膊和腿,爬回另一边的床上。刚躺下,那胳膊又搭了上来。
象牙白的颜色横过法芮尔的腰间,脑袋也不自觉地跟着往这边蹭了蹭。医生身上常有的熏香味道顺着发丝染了过来,她睡着的时候也不肯老实,偏偏脸蛋看上去却很乖的样子。
一脸依恋又驯服的模样,法芮尔往她那边侧了侧脸,四唇之间隔着一线呼吸的距离。
“晚安,安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