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姆特要去看看情况,让安吉拉待在他位于灌木丛和岩石边的藏身处里。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和小主人一样的烦恼,那个希腊医生一脸乖巧地答应了他,然后毫不迟疑地抬脚就跟了上来。
没等护卫队长停下来跟她理论一下,车马的声响就近了。
用骡子和驴拉着沉重的货车,人骑在马或是骆驼上,浩浩荡荡的数十辆货车连成了长长的队伍,一直蜿蜒到道路尽头去。车旁跟着步行的奴隶,和缠着头巾,拿着鞭子的商人,还有挎着刀,背着弓箭的护卫——这是一个商队。
孟斐斯城邻近尼罗河,周边水系发达,河运是最主要的货运形式。用车马拉货效率很低,还有遭遇劫匪的风险,绝不是孟斐斯商人们的首选。中间一个坐在高高的骆驼椅上的男人正与旁边骑马的随从说话,他看上去像是商队的主人,是个一身装饰满了黄金与宝石的中年埃及男人。
安吉拉还没打量完,森姆特就走出了树林。
他这样一个粗壮又负伤的大汉突然出现在商队前进的道路上,把商队的人吓了个够呛。护卫们匆匆忙忙地拔出刀对他大呼小叫,车夫一边紧急叫停了畜生,一边安抚它们不要受惊。森姆特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嘿,嘿,朋友们。普塔神作证,我不是坏人,别动手。”
一个管事的埃及人走出来问他,“你既然不是坏人,拦住我们做什么?”
那壮汉露出一个笑,并不走近,“朋友,我只是个倒霉的护卫。我送我家女主人去与夫家团聚,路上遇到了几个不长眼的强盗。诸神在上,这些该死的农民不好好种地,却拿起刀来了!你看看我。”
他指指自己胸口上血迹干涸的布条,“我看你们从赫利奥波利斯的方向来,就想问问,前面还太平吗?我实在没勇气独自带着我家女主人上路啦!”
他说话间,从树林里隐隐露出了一个女人秀丽的身形,白皙的皮肤与耀眼的金发在绿叶间若隐若现,那绝不是个埃及人。
管事的回头与自己的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是哪家的护卫,你的主人是哪家的夫人?”
“我丈夫是亚历山大的商人,他叫罗穆修斯。”那女人走了出来,她显然是遭了一番罪,白色的长裙下摆被撕得破破烂烂,不复洁白。璀璨的长发只以发簪简单的绾在脑后,碎发垂落在颊边,令她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柔弱地扶着一颗小树,仿佛阿芙洛狄忒刚从海里诞生。
“我是去年随丈夫一同到孟斐斯来的,我从未出过远门,在这里生了场病。罗穆修斯有重要的生意,带着他的随从先回了亚历山大,我到如今才休养好了,罗穆修斯派了人来接我,可我等不及了,与他们约好在赫利奥波利斯碰头。谁知道一出门,就遇到了强盗,奴隶都死了,只剩下森姆特。”
她怯弱的神情和碧海般波光粼粼的眼眸叫人怜惜,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一个弱质少妇会怀有什么险恶的心思。况且她的外貌是个明白无误的希腊人,这绝对是重要的加分项,管事的对她欠了欠身,“抱歉,夫人,唐突您了。您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可前面虽然还没见着匪徒,却也不差多少了。那伙子贪婪的士兵把路给卡断了,我们翻山越岭从尼特里亚而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们过去。”
另一个管事的插嘴,“是啊。给钱也不行,说什么也不让过,可我分明看见他们放一队希腊商人过去了,这些被诸神唾弃的狗腿子。”他挤眉弄眼地朝安吉拉点点头,“不过我看您倒没问题,毕竟您是希腊人,谁也不敢阻拦您。”
安吉拉回头看了看森姆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了然——恐怕那关卡正是为了拦截信使而设。
她一转眼就有了主意。
这希腊女人本就生着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孔,她眉心一蹙,愁容不展,弱质纤纤的模样没有哪个男人能丢下她不管。商队的主人——他介绍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主人,而只是商队的头领——他走过来,温声安慰了安吉拉,劝她趁早与护卫回到孟斐斯去,给丈夫发信,等人来接才稳妥。
女人犹豫着去看护卫,那大汉忽然一拍手,“啊哈!朋友,我倒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看来接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与其这会儿再返回孟斐斯,不如去前面与他们汇合。当然,光是我与我的女主人上路多么危险,可假设能与您的商队搭个伴儿,我想就一定安全了。您这么多人呢,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土匪来打您的主意。”
“况且,从尼特里亚一路过来全是不毛之地,这么辛苦怎么能耽搁在这里呢?出门在外,多耗一天的功夫就是少赚了一袋金子啊!”
他抬手指指躲在后面的安吉拉,“您看,您的商队只不过是缺了个希腊人罢了。”
对于商队来说,早一分钟到达目的地就少一分风险。一个小时之后,安吉拉换上了商人友情提供的鲜衣亮裙,戴满贵重首饰,坐上了头领的坐骑。森姆特找人借了一件衣服,挡住了上身血迹,一行人就调转方向,再一次向着赫利奥波利斯的方向前进。
这一回他们谎称是亚历山大商人罗穆修斯的商队,又有安吉拉这个“女主人”在,很容易就通过了关卡。过了关之后不久,安吉拉和森姆特就告别了商队,往最近的军营而去。
森姆特借到兵,立刻带人返回孟斐斯,安吉拉被他托付给相熟的军官,在邻近的村子里找了一户人家暂时住下,等孟斐斯的事情平定之后再派人来接她。
医生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夜,在借住的农户家中梳洗过后,吃了点儿东西,就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又过了两天,她正在这小小村落中开展医疗卫生普及活动,教村里的女人和小孩们辨认常见的药草,忽然一匹大花马冲进了村子里。
它灵巧地避让开行人,带着满身尘土冲到安吉拉面前,一脚踩住了安吉拉刚摊开准备晾晒的草药。安吉拉愕然抬头,接着就愣住了,“奈赫贝特?”
母马不屑地冲她呲牙,发出嘲弄的声音,高高扬着脑袋,然后它的主人才跟在后面跑过来。
“等一等,奈赫贝特……”女军官按着刀柄艰难地从大麦田里穿过来,一面对人道歉,一面甩着脚上的泥巴。而后一抬头,便撞见那晚风里朝她微笑的医生。
一颗悬了好几天的心,此时才终于落下。
安吉拉看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颊左边原来是有两串金珠的,也不知为何断了一串,碎发有些滑稽地翘了起来。她笑着问:“看来孟斐斯的事情是解决了?”
女军官满脸尘土,嘴唇干裂,大步向着她走过来。医生拍了拍手上的草根,准备回去取点水给她好好擦洗一下,嘴里开着玩笑,“你这样子看上去简直像是刚从土里死而复生的一样,还是没有做成木乃伊的那种。”
说话间女军官走到了面前,安吉拉抬手想去撩一撩她那可笑的头发,女军官忽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周围的孩子发出尖叫和起哄声,女人们把他们带走,村子里的空地上很快就剩下了她们两人和一匹母马,药草的清香在风里飘荡。
医生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和嘶哑的如释重负,“太好了……你没事。”
“我……没事。”脸上的温度止不住的上升,安吉拉蓦然想到森姆特那个下流的手势,平日里的厚脸皮像被风削薄了一样,她又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森姆特告诉我你在这里。”法芮尔终于放开了她,退开来再次打量了一遍医生。
安吉拉脖子上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手脚上被捆绑后的伤痕却还残留着,逐渐褪去的青紫和绞破皮肤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看起来犹为触目惊心。法芮尔又叹了口气,“抱歉,把你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
医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不用道歉,你看,最开始调查这件事的可是我。”她拉起女军官生着茧子的手,“快过来,我给你擦一擦,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医生的手既柔软又纤小,拉着法芮尔的手,无端就令她心头一软。她实则已经累得快要神志不清,跟着医生走进屋里,看她绞了一张帕子替自己擦脸和手,嘴里颠三倒四地讲着结果:“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可是我要去吉萨,走到半路……妈妈派了拉曼来找我。森姆特先带着人去孟斐斯了,派出去四组人,除了我和他全死了……城里的书记官全都被抓了,孟考拉也差点被卷进去……神殿……动不了,祭司要等到法老派人来……”
贵族军官在医生的帕子底下疲惫地闭着眼睛,安吉拉拉着她到自己暂居的房间里去。房里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很简陋,她让法芮尔坐下,“你走到一半又回去参加孟斐斯的战斗了吗?有没有受伤?”
军官摇头,乖乖听由她的摆布,“……很快就结束了,然后森姆特告诉我你在这儿。”
“你就来找我了?”
“我来接你。”
她太累了,说这话的时候也依然闭着眼睛。因而看见安吉拉脸上温柔的表情,也看不见医生以手指隔空描画她的脸。
“喝点水。”医生将水罐递到她嘴边,法芮尔就着她的手猛喝了一气,然后被放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