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在狄奥多罗耳朵里,仿佛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雨幕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帐篷里,只有他和那位尊贵的伯爵。而在他报出每品脱小麦4个皮斯托的价格之后,沉默已经在这局促的空间里蔓延了好几分钟了。
每一秒,他都能感受到空气变得比上一秒更加沉重,好像填满它们的不是水汽,而是某种无形的压力和怒火似的。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分钟的时候,他鼓起勇气再问了一次,“伯爵大人,您觉得这个价格怎么样?要是可以……”
“4皮斯托。”伯爵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精明透亮,又如华贵漂亮的石头般毫无感情的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她再不说别的话,但她的意见却好像已经表述得很充分了。
狄奥多罗实则连给4皮斯托的价格都后悔,他心想就布里尼亚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卖出去2皮斯托就不错了,就算不在这小伯爵手里买,在别的领主手上一样能买齐需要的小麦,还不用受这等鸟气。
但一想到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儿忍气吞声,他又不禁冷静了下来——别的领主自然是可以卖给他小麦的,但别的领主可不是欧塞尔大公的曾外孙女,塔兰德斯-布里埃家族的唯一后裔。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又挤出几分笑,“阁下是觉得……4皮斯托还不够?这……恕我直言,除了拉格尼人财大气粗,您在哪儿也卖不出这个价啊……何况您也没法一次性交付,我也是担着巨大的风险,伯爵大人,求您也体谅体谅我,小的比不了您出身高贵,是整个布里尼亚的主人,小的我就是四处跑腿赚点辛苦钱……”
他话刚开头,那伯爵就冷淡地别开了眼,像是根本连挺都懒得听一般,他耐着性子好说歹说,末了那小伯爵冷着脸淡淡道:“我会记着您这个人情的。”
狄奥多罗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接着布里埃伯爵就道:“如你所说,我手上确实无法一次性拿出100000品脱小麦来,不过这事倒也并不难办。我手上凑不出,再找别人凑一凑嘛,只需将这事禀告给大公阁下,由他主持,别说只是100000品脱,再多十倍想必也能凑出来的。届时大公派人与拉格尼人交涉,大概还能再谈下些别的合作。”她仍是含着笑,看向狄奥多罗,“大公必定会重谢您。”
她这话一说出来,狄奥多罗的脸色顿时一僵,他作为一个四方游走的商人,自然是抗衡不过欧塞尔大公的。别说他了,国王陛下不也得看大公的脸色吗?欧塞尔大公如今俨然已经是阿纳尔东边的无冕之王了,若是他想把手伸到白海边去,他们这些商人难道还拦得住?
而对于拉格尼人来说,和谁做生意不是做呢?
和一个有权有势,如日中天,手里还有军队的大公合作,绝对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脸色显见地难看起来——这安妮塔·布里埃果然像布雷斯梅斯男爵所说的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她这话和明晃晃的威胁有什么区别?若是换做别人,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或者换成是别的时候,若是早些时候她如此傲慢,他就算是绝了打布里埃家主意的念头也吃不下这亏。可眼下,他想一想之前已经在这小丫头手上吃到的亏,又想想外面的凄风苦雨,荒无人烟,再低头看看这家伙一身闪亮的全甲。
又不是要去打仗,到底为什么要穿着全副盔甲而来呢?
他越想,心里就越是凉下去,脑子还不甘心地飞速运转,可嘴上却越加软和,“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啊,阁下!”他的笑脸像是千锤百炼出的一张皮,只消戴上,便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谁都能一样热忱谄媚地笑出来,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绝不打一分折扣。
阿尔瓦觉得这人真可怕。
若是换做以往,碰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是有多远躲多远的,但此刻她非但不能躲,还要耐着性子在这里跟他慢慢磨。好在身上的盔甲,手边的利剑,外面那些忠心耿耿的骑士们给了她莫大的底气,叫她知道为什么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们能敢于一次又一次去冒险。
“您这不是要绝了我的路吗?要是这事捅到大公那里,给家里人知道了,我还能活吗?伯爵大人,您是阿克塞尔的姐夫,也相当于我亲兄长,您可不能这样害小弟啊。”
阿尔瓦听了心下瞠目结舌——还能有这种算法?
他比她大了十岁也不止吧!
然而狄奥多罗丝毫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还是您说吧,您看什么样的价格合适,就算我把全副身家倒贴,也不会说个不字的!”
阿尔瓦心下想笑——这世上的商人都是一般的油嘴滑舌,没一句老实话,即便像是狄奥多罗这样的大商人也一样。她的笑意从眼里透出来,却让狄奥多罗暗暗发憷——这是什么意思?她笑什么?她该不会真的狮子大开口吧?
“6皮斯托……”话未说完,狄奥多罗便“噗通”跪了下去,“伯爵大人啊!要么我把我的钱全给您吧,这价格我实在是赔不起啊……”他哭号到一半,阿尔瓦才慢吞吞说出后面的话来,“6皮斯托是我差人打听到的价格,在拉格尼,卖到6皮斯托一品脱不是难事,如果是拉格尼总督收购,想必其中肯定还有油水可捞。可是狄奥多罗,您也说了,您是我的至亲兄弟,我总不会让你一点都没得赚。”
她温和地微笑起来,“那么就5皮斯托,您看如何?”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狄奥多罗,手却够着了小桌上的铁手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戴了上去。那套盔甲不是全新的,就着昏暗烛光也能看见上面被修复后残留的凹痕,那应该就是前不久她穿着出征的那套。
狄奥多罗听说过他们如何围住利昂城,如何屠杀了半座城的人,如何把那些尸体推进壕沟里把深沟都填平。也听说了眼前这漂亮女孩怎么样带头冲锋,不要命似的杀在最前头。他只觉得冷夜里仿佛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知道自己在她手下能活得了几分钟?
“这……”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面色难看,却犹豫不决。直到那双铁手套被完全戴好,就在阿尔瓦不耐烦地叹出一口气的瞬间,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好,就5皮斯托!伯爵大人,只要您确能保证把全部粮食按时交付,我就算不赚钱也替您跑这一趟。只是,您也知道我担着的风险,为了在我家族那边过得去,我得添上一些保险条款。”
他征得了阿尔瓦的同意,下笔飞快,很快把剩下的合同写完,在交付期限后面备注上了一条,如果布里尼亚这边无法按时按量交付,需付出每品脱10皮斯托的赔偿金。他大着胆子看了阿尔瓦一眼,见她没意见,这才将纸笔推过去,并拿出了印泥。
阿尔瓦拿起合同细细看了一遍,她才学会读写没多久,能认字,但读得很慢,为了避免她在这上头吃亏,夫人在她来之前曾经写了好几份差不多的合同模板给她看,一一为她解释那些合同中会出现的格式、术语和有可能存在的陷阱。
她虽认字不多,但记性却极好,有夫人预先嘱咐在前,现下一看,果然和夫人所料差不了多少,检查完没有问题,便提笔作势要签名。临下笔前,仿佛突然想到一般,她侧脸对狄奥多罗道:“噢,对了,还有一件事。”
“您说。”狄奥多罗今夜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心情不断七上八下,都已经快要没有力气生气或者惊讶了。
“您得先预支我一笔钱,我的兄弟。”阿尔瓦笑着道:“您也知道,我缺钱。”
狄奥多罗强自撑着笑,“哈哈……您需要多少?”
“总价格的百分之十。”
阿尔瓦觉得那商人差点厥过去,“您是说,2500里弗尔?”
事已至此,他好像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叹了口气,“我手上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况且他那些随身财物基本都被阿尔瓦给“收缴”了,“这样吧,我立刻派人回家去取,然后让他们把钱给您送去。您也知道,我此行是要去埃齐诺,我在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实在无法分身亲自为您跑这一趟了。”
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伯爵却还不会见好就收,一脸理所当然问:“什么时候?”好像她才是讨债的那个一样。
“……我会让人尽快的,应该……秋收节前后就可以送到。”
阿尔瓦这下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拿着笔低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安妮塔·布里埃。
她此生从未写过“阿尔瓦”这个名字,甚至连怎么拼也是最近才知道。
但……或许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她从左手上摘下一枚黄金打造的戒指,戒指看起来十分简单古朴,相比起那些夫人给她点装门面的其他戒指而言,它没有镶嵌任何名贵的宝石。只是戒面平整,用精细的手艺细细刻出了布里埃家的家徽。
她用戒面沾了印泥,郑重地盖在合同上。
安妮塔·布里埃,和雄鹿徽章并列在纸上,无论笔迹还是印章都和从前那些故纸堆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