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透了……傍晚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因此狄奥多罗和一众家仆终于得到那位爵士的首肯,被允许停下来搭建避雨的营地。
盖勒特带着一小队人负责“送”他们离开布里尼亚,他们此前随身带来的大部分货物都没能带走,只把行路必须的车马行李扔给他们,就把他们像是犯人一样赶走了。这绝对是奇耻大辱,但眼下并不是生气的时候……
狄奥多罗坐在简陋的营帐里看着外面瓢泼似的大雨,心里咬牙切齿,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那本来话多的妻子也不知为何变得很安静,乖乖坐在旁边,等着仆人在外面的棚子里把木柴烤干再拿进来给他们升起篝火。
早在布雷斯梅斯的时候狄奥多罗的岳丈就曾经警告过他——布里埃伯爵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年轻虽轻,却生得一副豺狼般狠毒的心肠,那样的人目标明确,不择手段,她自小受够了别人的冷眼与羞辱,对那些胆敢挑衅她的人绝不会手下留情。
因此从一开始狄奥多罗就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路收敛克制,讨好奉承,他原本以为事情水到渠成……没想到。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想起那个晚上,后悔自己是怎么喝酒上了头,可诚如他自己所说Alpha哪里管得住自己的信息素?倒不如说他想问问那位伯爵,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如此备受冷落?
可这也问不得,这显然是戳到了那位不知藏在哪里的隐秘,想来是恼羞成怒了。他心知无论是贵族不可告人的隐私,还是冒犯人家家眷,Alpha的自尊是绝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如今也只能暗叹自己倒霉透顶。
本来只要再走半天就能离开布里尼亚了,可谁知又碰上大雨耽搁,眼看又要和那位可怕爵士多相处一夜,他心里又烦又苦,却还无人可以倾诉。视线余光瞄到坐在角落里凄凄哀哀的阿克塞尔,又顿觉一阵晦气——倒霉玩意儿,要不是冲着他的家世和嫁妆,哪个Alpha会看上这种蠢货?
那个Omega的脸上印着一个还未完全消退的巴掌印,于无人得见处窥着了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帐篷布的褶缝里去。
等到天都黑了,火才升起来,仆人们忙碌着为他们准备饮食。盖勒特带着他的人驻扎在不远处的小树林边上,狄奥多罗想了一想,觉得那日盖勒特终归是卖了他一个人情,虽然眼下这笔生意是做不成了,但他还不准备完全放弃布里埃伯爵这条线,他起身叫人备了一些热汤、冷肉和酒,准备亲自送到盖勒特爵士那边去。
又过了一会儿,夜色已深,雨势渐停,他带着几个仆人端着托盘走向了骑士们的小帐篷,还没靠近,就听到几声马儿的嘶鸣,接着是甲胄相互摩擦的金属声响。借着黯淡的光线和帐篷里隐约的火光,他发现骑士们那边的马匹似乎比之前同行时多了不少。
有一二十匹陌生的马正浑身湿透地被拴在路边的树上,他心生疑惑,稍加停留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忽然就听有人喝道:“什么人!做什么?”
那人嗓门儿极大,这么一喊,周围的简易营帐全都掀开帘子来看,盖勒特的小帐篷里也钻出了人来。
借着光一看,却是一个令狄奥多罗万万没想到的人。
——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身量还未长足,却穿着一整套银光闪闪,威风耀眼的骑士铠甲,她摘了头盔,湿淋淋的金发被捋到耳后,露出那张清隽秀丽的脸来。如绿色海蓝宝石一样的眼在月下散出冷辉,她分明比旁边的骑士们矮了几乎一个头,望来时却尽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姿态。
狄奥多罗“咕噜”咽了口唾沫,眼都瞪直了。
那人按着腰间的长剑,在盖勒特身前站直了,冷冷看着他。
……布雷斯梅斯男爵说这人记仇得很,睚眦必报,该不会……是觉得只把他的人揍了一顿不解气,半途改了主意,追这么远来报仇来了吧?
他平素不觉得自己胆小,眼下却真实地感到膝盖发软。
全能的主啊!这荒山野岭的,都是她布里埃家的地盘,旁边那些杀气腾腾的骑士和扈从拿刀执剑的,好似全只等她一声令下。她那清凌凌的眼把自己看了半天,也不说句话,空气在此时好像都凝滞住了,狄奥多罗站在帐外,忽的露出笑来:“……啊!竟然是伯爵大人!您怎么来了?刚才下了一场大雨,我正准备给盖勒特爵士和各位骑士大人们送些热汤和葡萄酒来呢,怎能想到忽然见着了您呢?您都淋湿了,快到我的帐篷里擦一擦吧,我帐篷里升了火,您不久前才从战场负伤归来,要是着了凉就不好了。”
他说着朝前摆摆手,身后的仆人就拿托盘把装得满满的,飘着肉香味儿的浓汤和葡萄酒送到那些之前揍过他们的人手上去。狄奥多罗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好几秒之后,那小伯爵才把按在剑柄上的手一松,回头对盖勒特道:“我去那边坐坐,不必跟来。”
她说着朝狄奥多罗示意,让他先走。
狄奥多罗这会儿怎么敢违背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不时侧身为她引路。天黑灯暗,他紧张之下也顾不上多看,因此未能发觉那位小伯爵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奇怪姿势。
到了营帐,阿克塞尔还在里面坐着,狄奥多罗二话没说把自己的妻子赶到了旁边仆人的帐篷里去,这里只剩了一个他的贴身女仆伺候。待得人都走光了,狄奥多罗冲着伯爵就起身摘下自己的帽子深深弯下腰:“我想再度向您致歉,伯爵大人!此前我冲动鲁莽的行为冒犯了您与夫人,那实在非我所愿!我知道您对我的处罚已经是宽宏大量,但我仍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倍感羞耻,之前未能好好与您道歉,倒让您见到了我难堪的丑态,实在令我羞愧。我虽不知道您为何而来,但您若是能给我这个机会,接受我的歉意,我将感激不尽!”
阿尔瓦虽然听不习惯他那一套一套的,文绉绉的说法,但意思却是能明白的。他抢在前头为自己的性命上保险,倒是把她逗得笑了出来,她摘下铁手套扔在面前的桌子上,又解下剑靠在座椅边,用裸露的双手握住了狄奥多罗的手,拉他直起身来,“别这样,狄奥多罗……我的兄弟。”她为自己说出那个词而恶心得抖了一下,“我连夜赶来,也是来求得您的原谅的。”
“我的夫人已经向我说明了原委,是我误会了您。您清白了,我的朋友,我确信您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此前我那样对待您,还令您的人受了些皮肉之苦,实在是我太冲动,还望您能原谅我。”
狄奥多罗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里的信息量——是真的夫人为他解释开脱?还是这只是布里埃伯爵的借口?
但这时再想这些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他只短暂地愣了一下,硬生生当着阿尔瓦的面表演了个“热泪盈眶”,“我怎么敢记恨您呢?无论如何,先闯进夫人帐中确实是我失礼,尽管我以为那只是您的营帐……总之,误会都是我惹出来的,这都得怪我!我只感谢上帝保佑能让您知道我对您的心意绝无虚假,我是实实在在想为您效力啊!”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尔瓦对他笑了笑,“我也知道您是多么真诚的人,况且,夫人也劝我,您是阿克塞尔的丈夫,也就是我们的家人,您是绝不会害我的。夫人还说,您之前提出的那个交易,不就是诚意的证明吗?”
狄奥多罗“啊”了一声,连忙道:“是啊,是啊,那就是我诚意的证明!伯爵大人!只求您能原谅我,让我继续为您效劳,那笔订单如此巨大,我想阿纳尔国内只有奥顿、洛里亚和布里尼亚能接得下来了!”
奥顿、洛里亚和布里尼亚确实是阿纳尔国内最著名的产粮地,但阿尔瓦心知肚明,拉格尼人又不会指定只要阿纳尔的粮,在别的地方买来也是一样的。可这话两人都避而不提,阿尔瓦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自然是知道您的诚意的,可您或许太过高估布里尼亚了。 160000品脱面粉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确实不是布里尼亚能拿得出来的,我算过了,布里尼亚的磨坊也根本磨不了这么多小麦。”
“这不成问题!”狄奥多罗当即说道:“拉格尼人自然能把小麦磨成面粉!”
“这我也知道。”阿尔瓦又说:“可就算是交付给您小麦……那就是200000品脱,这也是不可能的。我想过了,不是我不想跟您做生意,而是我实在没有这么多小麦。”
“那么……”狄奥多罗试探地问:“您觉得布里尼亚能拿得出来多少呢?”
“二分之一的份额不成问题。”
她这样一说,狄奥多罗顿时松了口气,“那已经太好了,阁下!说实话,我也没指望能在一个地方凑齐这么大笔订单,毕竟产量是一回事,当地人也不可能把粮全卖光,农民和领主们自己也是要吃饭的。您要是能给一半,我就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其实我的堂兄弟们也跟我领了一样的任务,他们可以负责筹集另一半,而且拉格尼人还能买到一些,有这么多就已经够了!”
他的笑意真诚起来,阿尔瓦看得出他原本的心理预期应该比这更低,可她话也还没说完,“数量确实是够了,不过我也没法一下子把这么多粮交给您,您也知道,粮食是一年一年熟的,况且之前我为大公征战,早已经把之前的存粮交给了大公。今年我只能给您一半……也就是50000品脱小麦。”
狄奥多罗刚露出的笑容就凝固了,“这……那另一半?”
“另一半我保证能在明年秋收节之前交付给您。您也说了,拉格尼人的船都还没开始造,就算您集齐了粮食,安格利亚王国的舰队也不可能凭空出现,那些粮食不还是只能在拉格尼的粮仓里堆积着喂老鼠吗?况且这么多粮食,储存也是个大问题,我看您不必着急,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所有粮食筹齐,正好能让舰队赶上春天出发。”
她能从狄奥多罗的表情上看出来商人心里也认同了她的说法,因为储存和运输这么多粮食也需要花费大笔的金钱,如果她能保证按时交付,那么其实反而能替他剩下不少钱。
狄奥多罗犹豫了一下,“我并非不信任您,伯爵大人,还望您千万明鉴。我肯定相信您金口玉言,言出必践,可是您知道,我们商人有商人的规矩,我如果这样轻易地答应您……如果……我是说,我在我的家族,在拉格尼人那边……很不好交代……”
“这样吧。”阿尔瓦打断了他的话,“您来拟定一个合同,这事您肯定擅长,写上日期和数量,我保证会如约交货,如果您还不放心,我可以以我的土地作为抵押。”
“噢!那可不敢!”狄奥多罗连连摆手,“我怎么敢向您要抵押呢!您的土地是陛下赐予的,陛下明令禁止贵族领地私下交易……万万不可,您尊贵的姓氏已经是最好的凭证了,况且您是大公的曾外孙女,我绝不可能不相信您!这样吧,我来写合同……抵押就不必了,只消您往上签个字就行,您看?”
阿尔瓦欣然应允,于是狄奥多罗当场叫来仆人送上笔墨,弯腰就着简陋的桌子立刻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经验丰富,下笔飞快,三两下就写好了一个开头。他把数量和交付日期都写了上去,然后扭头回来问:“那么您看价格……”
来了!阿尔瓦坐直了身子,微笑道:“这个您是行家,您说了算,我相信您。”
狄奥多罗直起腰来抹了抹额角的汗,小心翼翼道:“呃……是这样,伯爵大人,拉格尼人那边给我的预算并不算高,可我当然不会让您吃亏。布里尼亚这边的粮价我也打听过,大致是每品脱两个皮斯托银币,我给您翻倍的价格,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