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须得让他答应这三件事:第一,我们没有这么多磨坊能将小麦全部磨成面粉,但我相信这对拉格尼人来说不成问题,我们只能提供小麦,并且只有订单需求里二分之一的份额,也就是100000品脱小麦,折合500马耳脱。40000品脱谷物和豆类,10000升麦酒、浓啤酒或者水果酒。第二,以上这些货物须分两次交付,第一次最早可以在今年底,第二次在明年10月结束前。同时他也得在明年10月结束前付清全部货款,我希望您能谈到每品脱小麦5皮斯托的价格,谷物和酒类的价格可以低一点,但不要低太多。第三,他必须先给我们一笔定金,我希望是百分之十。”
几乎是刚回到城堡,夫人就马不停蹄地提出了以上那些要求,她首先要阿尔瓦带着那些被扣留下来的财务追上狄奥多罗——再让他回来一趟太浪费时间,而且有可能会让狄奥多罗觉得受到二次侮辱,从而恼羞成怒,不如让阿尔瓦带人赶去在他们离开布里尼亚之前截住他们。
其次,她要阿尔瓦就地与狄奥多罗谈判,在一个远离繁华城市,几乎荒无人烟的地方是最好的谈判所,看在阿尔瓦与一大群骑士银光闪闪的铠甲和兵刃的份上,或许狄奥多罗能够更冷静地考虑得失。
最后,夫人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要阿尔瓦务必让狄奥多罗答应下来。
“早在年初大军开拔之前,大公就提前征收了今年的小麦,那已经掏空了布里尼亚原本的存粮,以至于您需要去吉斯城购买自己的军队所需的粮草。可对于大公而言这依然不够,维持他的军队需要源源不断的粮食,所以安妮塔与侯爵原本有协议,要将今年收获的小麦卖给大公殿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夫人一直抱着自己的胳膊,裹着一件薄披肩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她的软底拖鞋在地毯上走着几乎不会发出声音,拖曳的裙摆却总在经过阿尔瓦的时候,不经意般掠过她的脚面。
她已经脱掉了那件黑漆漆的斗篷,换了一件轻薄的睡裙,夏日的睡裙用了极为柔软而近乎透明的布料,以至于在她过度专注于思考,无意中令那披肩滑落的时候,阿尔瓦甚至能透过那稀疏的纺线看见她圆润白皙的肩头和臂膀。
“……当然,他不会给您什么好价钱的。但您实在迫切地希望能重新获得大公的信任,因而您别无选择。可如果您能从狄奥多罗那里拿到定金,我们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了。”
她回头看来,仿佛有光芒在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激荡,看起来她早已经想好办法了:“布里尼亚的粮食产量非常稳定,这几年也没有遇上什么恶劣的天灾,所以我想以金钱向大公折抵原本应该卖给他的那部分粮食——不必指望他还了,反正他大概也没想过要还,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粮食就可以支应给狄奥多罗……”
她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回头却冷不防撞进一双翠绿的眼,这才发现阿尔瓦正用无比专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气短,“……您觉得如何?”
“好啊。”阿尔瓦傻乎乎地点头,那些数字像流水一样从她耳朵里淌过去,却除了夫人美妙的声音什么也没留下,她呆愣的样子惹得夫人不满,蕾娜微微皱起眉,狐疑地审视着她:“您真的听见了,记住了吗?可千万别弄错了。”
她的全部注意力大概都已经被那些数字和金钱所吸引,一分一毫也没有注意到她们此刻靠得多近,阿尔瓦闻到了那瑰丽辛涩的花香味——很奇怪,她从前并没有在夫人身上闻到过,而且说起来……她明明是Beta,为什么能闻到夫人的信息素味道呢?
“伯爵?”夫人抱着胳膊沉下脸来逼近她,好像试图以此来让她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地缩起脖子来乖乖听话,但奇怪的是,阿尔瓦并不感到害怕,大概是昨晚着凉发烧把她的脑子给烧坏掉了,她只觉得夫人瞪着眼睛装凶的样子非常可爱……呃,是的……可爱。
糟了,这要是被夫人知道,她真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杀的。
或许是终于从她脸上看出了后怕,夫人总算放过了她,继续说道:“为了确保不出差错,您还应该去其他地方收购一部分……不用担心,布里尼亚附近的粮价都很便宜,如果您大量收购的话,说不定能把每品脱压到两个皮斯托以下。这事得尽快去办,小麦应该都已经开始收获了,您需要尽快派人出去订购足够的数量,不然到了冬天价格就会开始上涨……”
阿尔瓦终于想到自己可以说什么了,“可我们有那么多钱买那么多小麦吗?”
夫人一笑:“所以我需要定金,我需要用狄奥多罗的钱,去买他自己所需要的小麦。”
阿尔瓦想了想:“那……如果我没有谈成呢?狄奥多罗如果打算自己去买这些小麦呢?”
紫色宝石一样的眼睛冷冷转过来斜睨了她一眼,“您最好不要这样想。如果他打算自己去买,那您大可以让他在整个布里尼亚,包括附近地区都买不到一粒小麦。或者即使他买到了,也没有一粒麦子能走出布里尼亚。但我希望您能好好地谈成这笔生意,您明白吗?”
“布里尼亚,您,和我的命运,都在此一举。”她又踱到了房间的尽头,而后转身向阿尔瓦走来,因为抱着自己胳膊的动作让她显得更加的纤弱,然而她的语气却透露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强硬,“即便要我当面去向狄奥多罗道歉也好,即便要我承认是自己的错才引发了这个‘误会’也好,要我忍受阿克塞尔的羞辱和嘲笑,甚至对他讨好低头都可以……伯爵大人,我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事,只除了——失去布里尼亚,这个我唯一的容身之处。”
她又走近了阿尔瓦,纤纤素手落在阿尔瓦胸口,“我希望您能明白,虽然现在您才是伯爵,但我比您更需要布里尼亚。我比您……或者说,我会比安妮塔更爱它,我会尽我一切所能治理好这个地方,保护那些人民,管理这个城堡,振兴布里埃家,这是我唯一可以做,也必须去做的事。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她唇边浅浅的笑意充满了阿尔瓦难以理解的复杂苦涩,那只落在胸口的手,明明如此轻盈柔软,却又仿佛重若千钧,沉甸甸地透过衬衫和皮肉,一直压进阿尔瓦的心底里。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夫人垂下眼眸,“……我其实……很感激您……”
她的声音很小,但足够让阿尔瓦能听清,“是您……而不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我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幻想掌握自己未来的命运……我将只能忍受着……就像从前一样,像我在家里时一样,无止尽地忍受着……并且还要祈求她能给我一个孩子,让我可以有资格在她死去之后也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我曾经以为我将毫无选择地……只能接受这样的人生了……但您改变了这一切……”
她没有看阿尔瓦,转身又一次循着她踱步思考的轨迹向窗边走去,像一颗星星,周而复始地轮转,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她飞驰:“您像一粒石子。”
“请原谅我这样说——您渺小、卑微、毫不起眼,但当您投身潭水时却会搅起层层涟漪。我从前相信过……正如我父亲劝我相信的那样……我相信安妮塔·布里埃是上帝为我选择的丈夫,她解救了我无望的人生,结束了我漫长的等待,但……”
“或许上帝过于偏爱她,因此早早召她离去。又或许上帝终究更偏爱我,因此对我另有旨意——我更愿意相信您是我自己选择的丈夫,即便您是一粒石子,我也愿意将您镶嵌在我的婚戒上。因此……”
她如此郑重地,温柔地看向阿尔瓦,那失踪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清醒将阿尔瓦笼罩。她预感到之后的话将会无比重要,甚或在她的生命中敲出回响。
“请您不要辜负我的信任。请您作为我的丈夫,继续改变我的人生。”
更深露重,阿尔瓦带着二十个骑士和他们的扈从在树林边缘的小路上策马疾行,她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骑得这么远过。即便为了减轻重量特万给她省去了穿在盔甲里面的锁子甲,但盔甲的重量还是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屁股和大腿先是在马背上颠得生疼,而后是麻木,再之后,她除了整个人紧紧趴伏在马背上,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腰部以下的存在了。但好在葡萄训练有素,不须她怎么驾驭指挥依然紧紧跟随着身边战马的步伐。
她这辈子从未过过一天容易的日子,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怕吃苦,怕累,怕疼,怕冷,怕饿。从前收留她的奶奶就曾经说她娇气得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那时不觉得,人活着不就图个吃饱穿暖不挨打吗?怕吃苦是自然的,谁会没事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呢?
直到眼下她疑心自己屁股都已经被颠没了,才恍然大悟——原来人还真的会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
譬如这连夜赶路,全速前进,就是她自己下的命令。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去晚了,到的时候盖勒特摊摊手说狄奥多罗已经走了,她要怎么去跟夫人交代?
她生平第一次做别人的丈夫,总不能叫妻子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