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尔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那个希腊女人,又看看圣洁之屋:“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办法检查尸体。你们,埃及人,一死掉就会被送到这里来,如你所见我进不去。要我说,把一堆尸体聚在一起可不是明智的行为。”
法芮尔不悦地侧过头:“这是必要的,为了能让死者的身体永存,让灵魂有能归去的地方……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你只需要尊重我们的做法就够了。”
金发医生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音:“那么,是死人的来世更重要,还是活人的今生呢?”
“尸体的腐败只会催生出瘟疫,他们的死因不可能是诅咒,也不像是下毒,甚至不是一般的疾病。我怀疑是疫病,如果不幸被我猜中,那么这间‘圣洁之屋’现在就是个疫病传染大本营,你当然可以继续‘尊重传统’,然后等着整座城市的人慢慢死去。”
“别在那里胡说八道!”军人喝道:“你只是在胡乱猜测罢了,一个浪荡无德的赤脚游医,难道要我劝这些可怜的人把他们的亲人像是希腊人一样烧毁吗!”
医生慢悠悠地仰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拉长了语调道:“啊……所以原来你知道怎样防治疫病嘛。至于‘浪荡无德的赤脚游医’……”她故意用凉鞋底拍打着地面:“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就因为我在酒神节那天闯进了你的屋子?”
埃及人好像忽然变成了大理石刻成的雕像,她肌肉紧绷地站着,一手按着刀柄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刀而出一般。但医生并不怕她,她饶有兴致的就着上午明亮的光线欣赏埃及人从蜂蜜一样的肤色下透出晕红的脸和耳垂,幽幽质问道:“我以为那晚是你情我愿。毕竟,我自认没有刻意勾引你,也没有能勉强你的能力,你那晚不也……”
“够了!”埃及人猛地叫道,同时像是逃避她视线般的转了个身,没一会儿又转回来:“住口!我……”
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已经忘了!谁会专门去记一个只有一面……一夜之缘的,素不相识的女人啊!
她恼火地捶了一下墙,把那泥墙捶得扑簌簌往下落灰。安吉拉事不关己般掸了掸肩膀上的土灰:“好好好,我不说了。总之,我不是什么赤脚游医,你给我记住这一点就好。那么……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去看看?”
军官用她深色的眼睛狠狠瞪了医生几眼,或许是觉得与其留在这里跟她磨嘴皮子,也许借口开溜才是上策,她怒道:“给我在这儿等着!”转身进了圣洁之屋。
恼怒中的军官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圣洁之屋里,把门口搬东西的小学徒吓了一跳,她眼疾手快的替人接住一个落下来的罐子,抢先开口:“不好意思,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那学徒本来一嘴的抱怨,给她这么一堵,只得嗯嗯啊啊应了两声,接过罐子:“你干嘛的?”
罐子里面是棕油,用来清洗尸体的。
法芮尔侧目往左边看去,门口临时搭起了几个架子,一具具尸体被麻布草草裹着,并排躺在哪里,往里一点,地上堆放着好几十个已经用空了的油罐,忙碌的学徒把尸体一具一具的抬进去,他们的手上满是棕油,好像连擦一擦的空档都没有。
“我想见一见负责这里的防腐官。”她将视线又瞥向右边,大致查看了一下堆放在那边,已经所剩无几的罐子和木箱:“我代表指挥官而来,有些事想跟他了解一下。”
小学徒一愣,退后打量她,这女人确实是一身战士打扮,然而比起那些坐在街口活像流浪汉或是土匪的雇佣兵而言,她更像是个贵族——贵族武士。她一头及肩黑发显然是精心打理,黄金发珠随着她的脑袋摇来摆去,脖子上挂着嵌满了宝石的黄金宽项链,皮甲用金线绣着张开的鹰翼图案,右眼上还纹着荷鲁斯之眼的纹身。
贵族,武士,来自与王权之神荷鲁斯有关系的家族。
学徒心里下了判断,语气一下子恭敬起来:“那,我去替您通报?按理应该请您进去坐的,但我说句实话,这会儿里面的味道……我觉得您肯定更乐意待在外面。”
法芮尔宽容地笑笑,表示自己不在意,小学徒把油罐交给了自己的同伴,转身往里面跑进去了。
趁着门口没人,法芮尔当即左转,不是她不敬重死者,实在是……刚才那个无良医生的话在她脑子里回荡。她也是受过希腊式教育的人,多少知道疫病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失去了直接用手去触碰尸体的勇气,顺手用刀尖挑起了架子上遮掩死者的麻布。
味道瞬间变得更明显了。
法芮尔皱了皱眉,这位跟她有缘的亡者是一位正值壮年的男性,赤脚上长满了老茧,显然生活并不富裕。他的腿上还留着生前轮廓清晰的肌肉线条,可见活着的时候应该有一副壮健的体魄。法芮尔猜想他有可能是农民,或者工匠,不过现在这副曾经健壮的体魄已经是一片衰败,他小腿上有数处溃烂的皮肤,还有伤疤烂了以后又愈合的痕迹。
她只窥得了这么一眼,心里就像是压了一筐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她发现自己在动摇——也许那个医生是对的。
学徒恰是时候的带着防腐官出来了,那个防腐官戴着金属的头罩,两手通红,仿佛才刚刚洗干净一样向她迎来。防腐官是一位中年男子,眉头紧锁,鼻子高挺下弯,嘴角也往下耸拉着,好像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坠着千斤重量。
他礼貌地跟法芮尔问好:“实在是失礼了,最近我们太忙了,没法招待您,您有何贵干?”
军官歉意道:“是我打扰你们了。是这样,我母亲是刚上任的指挥官,她听闻城中居民最近经常生病去世,于是差遣我来看看。”她以目光示意摆了满院子的尸首:“您是这些可怜人最后的依靠,我想知道您对此有什么意见。”
防腐官叹了口气:“如您所见,长官。要么是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要么是这座城市受了邪恶的诅咒。全是些青壮年男子,在最有活力的年纪以最健康的身体死去,两三天以前还在地里耕作的人,转眼就躺在了这里。我和我的人已经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但是在这里等待的人每天都在增加。”
法芮尔迟疑道:“您认为是诅咒?”
“如果不是的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造成眼下这种局面。”
法芮尔挑了挑眉:“比如……瘟疫呢?”
防腐官看着她,仿佛连生气都没有力气,最后又叹了口气:“您是听了门外那个希腊女人的疯言疯语吧。我知道她想干什么,长官,她想让我们一把火将这些无辜的人都烧了,最好连同这房子,连同他们的‘卡’,和屋子里的神像。”
“我向阿努比斯与欧西里斯发誓她不会得逞,这是希腊人的阴谋!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如果有谁想要做这种事,那么就把我一起烧死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法芮尔连忙道。
防腐官打断她:“我的职责就是将亡者体体面面的送走,让他们可以被神所悦,让他们的家人能安安心心把他们送往来世!”
“是……是的……”法芮尔顺着他道:“我理解,完全理解,嗯……多谢您的帮助。”
半晌之后,她像个被老师训斥了的学生一样垂头丧气的从圣洁之屋里出来,门外的希腊人用一阵欢快的笑声迎接了她:“被一顿好骂啊!我隔着墙都听到了。”她递上法芮尔刚才留下的水袋,军官没好气的夺过去,几口喝光了里面剩下的水:“是啊,都是拜你所赐!”
“我真是被泥巴糊了心才会听你的鬼话。”
“哦?”医生歪歪脑袋,眼神像只狡黠的鹿:“长官去里面看过了之后,还是这样觉得吗?”
法芮尔一顿,把空水袋挂回腰上,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不对劲……”她转身往自己拴马的地方走,医生脚步轻快跟在她身后:“那你准备怎么办?指挥官的女儿,不能放任不管吧?”
法芮尔回头瞪她:“我是职责所在,那你呢?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那女人站在发白的烈日下抬头,金发晃得法芮尔快要瞎了。
“我是个医生,专门和死神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