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
那名字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却从每一个音节里都透出异样的熟悉和陌生。
那不是,她莫名地觉得那并不是在呼唤那位热心过头的邻居,那仿佛刺破舌头一样沉痛而深情的声音,也不是这个虚假的自己。
安吉拉。
在那个声音里这名字化身成无数种丰富的含义,却没有哪一种能够被清楚地描述出来。它们总是被深埋在心里,却每天都在舌尖上徘徊。
安吉拉,是爱意汹涌,炽热的红色;是令人温暖放松,家的暖黄;是无处不在,不可战胜的一抹洁白;是温柔纵容,笑意盈盈,水波流转的一双湛蓝;是走在前面,比自己略高一头时印入脑海里的灿金。
安吉拉,是世上所有鲜明的色彩,是一切生动与鲜活,是刻在心上的眷恋,是誓言。
——我不会死的。
放心啦,安吉拉,只要想到你在等我,无论如何我也会回来。
混沌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个被遗忘已久的理由……为什么要流浪呢?不断地搬家,从这个城市辗转到那个城市,她以为自己是在逃跑,从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里,从那已经回不去的战场上。
但不是的……她不是在逃跑,从遥远的热带地区,到已经飘落雪花的这里,还要更远一点的地方,但其实已经很接近了……苏黎世。
她是要去苏黎世。
那个之前被当做手雷一样扔过来的可乐罐子再一次划出弧线,被法芮尔一脚踢上男人后脑勺,与此同时她飞身跃起,以一个重度残障人士完全不该有的身手纵身而上,抄起路边用来分隔人群的金属立柱,扬手砸向空中。
她头上,是装满了无数海洋球的巨型球形海洋球池‘海洋星球’,昨天晚上球形池的底部破了一个洞,现在正在封闭修复中。
金属立柱准确砸中那块临时封堵海洋球的塑料板,塑料板应声碎裂,数不清的彩色小球从上面瀑布一样地落下来,塑料小球四处乱蹦地砸在袭击者的脑袋上,虽然不痛,却逼得人不得不抬手护住头和眼睛,视野里全被这些五颜六色的小球占满了。
——简直是一场海洋球版的“天降正义”。
安吉拉刚这么想完,法老之鹰就随着彩球瀑布一跃而下。男人摸着大概方向向她扫射,法芮尔却不退反进,举起右手护住要害,几步就贴近了对方身前。
40发子弹说少不少,却偏偏经不起这样无节制地宣泄。MP7弹匣一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射出去的子弹打中了法芮尔的义肢,乃至身体,但法老之鹰的脚步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停滞。
换弹也来不及了,逃跑也来不及了,她腾空跃起,旋身以自己全金属的右腿狠狠扫在男人太阳穴上。
“砰!”巨大的力道和强硬的金属将那个疯狂的袭击者彻底击倒,他差点飞起来摔在地上,然后没有动静了。
安吉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脚将微冲踢飞出去,随即拉住法芮尔拖到远处。海洋球还在落个没完,但是那男人确实不动了,而法芮尔跌在地上被安吉拉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你受伤了!还有哪里?还有哪里被打中了?”安吉拉一生不知道救治过多少伤患,但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让她慌成这样。医生不容置疑地撕开法芮尔的衣服,迅速检查伤口,除了已经完全报废的右手之外,逞英雄的法老之鹰的左手中了一枪,右侧腹部擦伤,右腿也带上了两个弹孔。
她身上还有不少擦伤,玻璃的割伤和躲避枪击时撞出来的淤痕,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虽然本来就只剩一半的四肢又负伤了一条胳膊,但是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没有致命伤,没有生命危险。
安吉拉仓皇地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医生手抖得厉害,全身都在轻轻颤抖,她不知道是为了忍住战栗还是忍住哭泣而死死咬着牙,一声也不发。
只有泪水,代替语言与惊恐似的争先恐后不断落下。
她才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像是这样濒临死亡地,面对着自己最深刻的恐惧,一天天一年年不知道忍受了多久。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崩溃了。
她要碎裂了。
法芮尔用仅剩的左手去揽她,试图给她一点安慰,叫她的名字:“安吉拉……”
但她马上就被阻止了,安吉拉像是看见什么很恐怖的事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撕开法芮尔的衬衣紧紧扎住伤口。
她忙碌个不停,如临大敌的把所有伤口的处理了一遍,可她仍旧一言不发。她像活在一个被停止的时间里,法芮尔觉得她一定是认为只要停下手,自己就会死了。
可是不是的。
“安吉拉!”她用肩膀顶开医生:“你停下,我没事!”
医生只顾摇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到法芮尔脸上,可是她执着地要替法芮尔处理擦伤。
“够了,安吉拉!”法芮尔强行挣开她的手——这可真不容易,那女人这会儿的力气大得叫人惊讶。
“不……不……”她绝望地抓着法芮尔的手,求她:“别……法芮尔……法芮尔……”
别离开我,别再丢下我,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安吉拉,我没事!”
不……你总是这样说,你总是这样说……
“安吉拉,你看看我,只是一点小伤。”
“法芮尔你这个骗子!”
金发的天使紧紧抓着她的手,控诉般地哭道:“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
“安吉拉……”法芮尔艰难地用肩膀抬起她的下巴,侧头过去看着那双哭红的眼睛:“安吉拉,看着我,我没骗你。”
“我回来了。”
她凑过去亲了亲医生的额头,又低下来一点,侧脸吻住了医生的唇。
缱绻舌尖,温柔探入唇齿,既贪婪,又珍惜,和二十分钟前的木讷截然不同。
“……法芮尔?”安吉拉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愕然后退拉开了距离。
法芮尔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抱歉?”
“抱歉,我没经你允许……我……”她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想要道歉,那明亮的眼睛虽然不安,却没有任何胆怯和阴霾。
“我……”她小心地解释:“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亲你的。”
为什么……
医生怔愣地看着她,那神情太过复杂了,沉重的痛苦和巨大的喜悦交相缠绕,如一颗同根生长的荆棘扎在安吉拉的眼里。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你……想起来了吗?”
“安吉拉?”法芮尔疑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怎么了?”
“你想起来了对吗?”
“不……”法芮尔摇头:“我应该想起来什么?”
她确实想起来了,但肯定不是安吉拉以为的那些。
“安吉拉,你认识我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她现在也有满腹疑问,但是警车的鸣笛声早已经划破天际,警察、保安和游乐园的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法芮尔抓紧这点最后独处的时间问她:“你不是作家,你不是来采集素材的,安吉拉,你是为了我而来的,对吗?”
“安吉拉!”她心里有无数的问题,她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来处的幽魂,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可她现在想问的事只有一件:“安吉拉……你和我,我们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