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离得尚远,也不是冲她们这个方向,因此安吉拉第一反应是举手去捂法芮尔的耳朵。她惯见枪林弹雨,惊慌失措早就从她的应激反应里被排除出去小二十年了,连害怕这事都只和身前这只一米八的巨型禽类挂钩,一声枪响里她唯一担心的事只是会不会触发法芮尔的PTSD。
但有些出乎意料,法芮尔显然也听见这枪声了,却只是警惕地将她抱住,下意识地把安吉拉压低护在胳膊下,随即仗着身高优势举目四望。
“我……”我听见枪声了。
法老之鹰大概三年没摸过枪了,行伍生涯的刻印还在,自信却没了。她皱眉开口想跟安吉拉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声枪声,安吉拉却比她果决,见她没有出现应激反应,便反手扣住她将人一拖,分开人群往外挤。
除了她们,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么一声孤零零的声响,安吉拉也希望是自己搞错了——也许是游乐园里的射击项目,或者别的什么意外事故。但战地医生多年以来的谨慎让她必须去确认一下,并且尽最大可能地去避免悲剧。
“刚才我听到了一声枪声,好像在是那边。”医生平日里的温柔礼貌暂且下线,让位给眼前的紧急事态,她毫不客气地推开挡路的游客们,半分钟内就拉着法芮尔从人潮汹涌的音乐喷泉观赏台挤了出来。
法芮尔得了她的确认一下子踏实下来,把医生按住:“你待在这儿,我去看看!”
她说完迈开长腿就要跑,安吉拉一把抓住她:“等等!我去!”她把那大个子往回揪:“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去找你的同事问问,电话联系,让他们准备疏散游客!”
安吉拉的行动力不比她低,迅捷地将她甩在原地就钻了出去,她的手如一尾鱼似的从法芮尔的掌心溜走,好似一下子带走了窗户上的玻璃,屋檐上的瓦片一样,寒风呼哧呼哧地瞬间灌满了法芮尔的心脏,刚刚踏实下来的心马上又不踏实起来了。
可医生这种时候实在是又果断又迅速,她灵活地分开人群往那个隐约的方向跑过去,法芮尔一步不落地追在身后——她怎么敢让那个胆小爱哭的邻居一个人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儿?
一路跑一路张望着,眨眼间把附近同事们的岗位地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顺路揪着了一个人,停下来交代:“我刚刚听到了一声枪响,在那边……”她本想说调监控看看,或者从对讲里问问什么情况,结果正好半句话说完,就又是一声枪响。
她和同事一起僵住了,那枪声响了一声还没完,立刻毫无滞阻地跟着喷出了一连串的“哒哒哒哒”,法芮尔那颗忙得日理万机的心脏再次一个高空坠落,直接跌进了北冰洋里。
“疏散游客!报警!”她脑子里上紧了发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汗水在冬日里从额头背心一起发出来,几乎声嘶力竭地一声吼过去,顺势一把将还懵着的同事推了出去:“快点!”
她这声吼完拔腿就跑,而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声音一般,惊恐的尖叫骤然登场,人群如炸锅蚂蚁般倏尔蜂拥过来。法芮尔仿佛一条可怜的鲑鱼被被滚滚而来的人流冲了个东倒西歪,然后从这慌乱中听到不知道谁划破天际的一嗓子女高音:“——杀人了啊!”
糟了!她那一刻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词,身体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地完全忘记了自己几周前还是个一瘸一拐的重度残废,甩开胳膊腿像辆坦克一样逆着人流冲了过去。
她冲得横冲直撞又灵活异常,仿佛上辈子也是条兢兢业业的鲑鱼,专门在人们疯狂逃生的时候去舍生就死,一路马不停蹄还能高效率地把跌倒的人拎起来,给迷路的人指个方向。等她“不误正业”地赶到地方,前后居然还没过去五分钟。
“法芮尔!”她还没看到那作乱的凶手在哪儿,就先被一嗓子喊住了,安吉拉在一个卖鬼脸帽子魔仙棒的小摊儿后面,扯了摊子上所有布做的帽子塞在一位先生的心口里。
那位先生躺在地上,一道血迹从外面一直延伸到小摊儿后,显见是被医生从死神手下抢回来的,他穿着黑衣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但是看安吉拉塞进去的帽子数量,恐怕很是凶多吉少。
法芮尔刚想往那儿去,一个直觉凭空跳出来从身后给了她一脚,她脸冲下,手抱头,半点儿没反抗就倒了下去,子弹刚巧从脑袋上方飞过。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她身子沾地没有半秒,立刻又起身几步飞跃钻进了另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儿后。
直到整个人蜷成一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小摊儿后面,靠着做棉花糖的金属机器往外探头,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里有遮蔽物的。
大概就是……本能吧。
这时候她才看见那凶手的脸。
那人多半是没想善了——报复社会的一般都没想过要善了——连脸都没遮,大大方方地站在大热项目‘闪电飞行’下排队的空地里。
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普通的个头,普通的长相,在还不算特别冷的天气里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长羽绒服,左手里提拎着个七八岁哇哇哭的小男孩,右手握着一支MP7微型冲锋枪,枪口下一颗头轰然炸裂,碎出一地的线路、芯片和金属零件。
法芮尔觉得他那羽绒服里的鼓鼓囊囊也肯定不是任何一种禽类的羽绒。
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脑子里的空白反而退了下去。有一种已经被证伪的说法认为人脑子里有很多平时没用到的部分,也许别人的大脑确实是全情投入了,但法芮尔自己的肯定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她那从来不觉得灵光的脑子里竟然打开了开关似的浮出了点别的东西。
别的……在日常生活里肯定用不上的东西。
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楚得压过了周围逃命的尖叫,血液澎湃拍打着耳膜,她本该觉得自己也是那些无辜撞上恐怖分子的倒霉鬼里的一个,可她很意外自己没这么觉得。
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那些无辜而无知的人不一样。她心跳有点快,手心还发汗,肾上腺素火力全开,生物本能里的“战或逃”选项框应该弹出来了。但没有,那个选项框根本没弹出来,直接就帮她选了。
好像她的默认设置里根本没有“逃”这一项。
她又听到了熟悉的枪声,和每次的噩梦里一样,她还完好的左手微微颤抖,却很清楚那不是因为怕。
安吉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时隔三年再次看见这只蠢鹰在子弹下扑腾,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缺了一小半肉身的家伙这会儿可没套着那套飞行重装甲,她身上只有多挠一爪子都会破的旧T恤,棉衬衣和前几天刚买的打折外套。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紧张一样,法芮尔在小摊儿后探出头来对她安慰地一笑。
危急关头里突如其来阳光灿烂的一张脸,好像把这几年的蹉跎,沧桑,苟且,折磨眨眼间全都撕了下来。她像是一瞬间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那些无惧无畏,英勇光辉的日子里。
她的年轻,她的勇敢,她的无所畏惧,像是从记忆里跳出来的一轮虚假的太阳,晃得安吉拉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傻子……到底是什么诡异的神经回路才能在生死攸关的时间地点里露出那么灿烂的一张脸来?
可她的心是不讲道理的蠢物,只是得了这熟悉的安慰,就自顾自地安稳了下来,全然不顾理智怎么提心吊胆。好像只要那人还能露出这样笃定的笑意,露出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露出那样充满活力的,随时冲锋陷阵般一往无前的锐利……就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她只有一具残破身体,她也还是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