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堡中休息了一日,第三天,布里埃伯爵带着她的客人们出去打猎。布里尼亚的南边都是上好的耕田,而北边则靠近上黑森,长满了茂密的树木,这之间有一块专门的猎场,平民是不许在其中狩猎的,即使有领主发出的特赦,也至多不过能捕些兔子一类的小动物。
狩猎大型动物,向来是贵族们的特权。
城堡的仆人们早早就把老爷夫人们出去行猎要用的东西用马车运了出去,那些华贵的家具被一一拆卸,到了地方再组装起来:橡木四柱床,雕花五斗柜,鎏金的梳妆台、扶手椅、长餐桌。
除了家具,别的也不能忘。两尺厚的马鬃羽毛床垫、椅子上的坐垫,软塌上的靠枕、踏脚的软垫、地上的地毯,挂在帐篷四周的挂毯,镀银的高烛台,还有花瓶、水瓶、被褥枕头、熏香火炉,一切都应如在城堡时一样。
等阿尔瓦带着夫人和客人们、作陪的骑士们和一众随从、仆人、猎犬、猎鹰来到的时候,狩猎场中已经搭起了一片连绵的帐篷,地毯从当中那一个大帐篷中一直铺到外面来,草地上撒着花瓣和干净的细沙,绣着布里埃家纹章的旗帜在四周猎猎飘扬。
饶是阿尔瓦一路上都在为狩猎这件事忐忑不安,此时望见这场景,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尽管当伯爵有太多太多烦心事了,吃的苦头也一点儿不少,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这样觉得——当伯爵可真好啊!
也好在安妮塔本来就不是个和善健谈的人,她一路骑着马走来,盖勒特和狄奥多罗一左一右在旁陪着。狄奥多罗行商多年,见多识广,口舌伶俐,不用她开口,自己也会找出一车话来讲。可盖勒特生怕这油嘴滑舌的商人哄骗得自己家的小伯爵,每每狄奥多罗一说话,他就在旁泼冷水打岔。
他们一人一句,倒是显得一点也不冷场。伯爵夫人和她的弟弟骑着马跟在后面,还有几位会骑马的骑士家眷作陪,应当也不会无聊。
等他们在收拾好的营地里稍作歇息,骑士们就等不及要打马出去,阿尔瓦还从没参加过这样正儿八经的狩猎呢,不等夫人发话,她就忙不迭点头说好。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去,但她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只是被盖勒特捉着练剑术,骑术都算勉强,箭术就更见不得人了。
她生怕自己若是跟着骑士们一起去会露出马脚,只得按捺下兴奋的心情,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留在营地里。
盖勒特知道她这段日子体力大不如前,也不勉强,他是操心惯了的性子,总担心年轻人们闹出事端来,便自己跟着骑士们出去了。
他们呼啦啦一去,阿克塞尔就坐不住了,连连追问阿尔瓦,“伯爵大人,您怎么不去打猎呢?我好想看看您狩猎的英姿啊,您能为我猎一头鹿来吗?就像是布里埃家家徽上那么大的鹿。”
狄奥多罗听了连忙在旁解释,“大人见谅,我妻子在家时给父亲宠坏了,我平日也疏于管教,令他说话不知分寸,您别跟他计较。”他利落地替妻子辩解,仿佛已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但阿克塞尔却不怎么领情,噘着嘴不大乐意的样子,还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看着阿尔瓦,仿佛在等她答应。
阿尔瓦怎么可能答应?她心里直呼倒霉,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还是安妮塔那张波澜不兴,冷淡无情的脸,淡淡朝阿克塞尔瞥了一眼,“我是不会为您猎鹿的,这片林子里确实有鹿,布里尼亚领地里的鹿都是属于布里埃家的,但倘若您真这么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允许您自己去试一试。”她侧头看了看一直安静陪坐的伯爵夫人,“夫人如果想,也可以去,您猎得的,就是我猎得的。”
她想夫人那么好的骑术,箭术应该也不会差,要是夫人能带她去打猎就好了。却没注意到这话说出去,叫阿克塞尔脸色立时就阴沉了下去,他狠狠剜了姐姐一眼,赌气道:“伯爵对姐姐可真好,就是不知道姐姐对不对得起您的期待。”他一抬下巴,是个颇为挑衅的姿态,“怎么样,姐姐?伯爵大人都发话了,去吗?”
伯爵夫人颌首一笑,“只我自己恐怕是不行的,我还是跟着伯爵就好。”她这样轻易服软,倒更让阿克塞尔不服气了,他央着狄奥多罗陪他,伯爵夫人又对阿尔瓦使了个眼色,于是伯爵便改了主意,一行人出了帐篷,上了仆人重新牵来的马,向着林子里去。
号手和侍从召回了出去游猎的骑士们,训鹰训犬的仆人呼喝着猎犬与猎鹰,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林子里去,等到猎犬追出兔子,猎鹰扑向斑鸠,便纷纷引弓射箭。但这些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要狩猎大型动物,需得数十人配合。
有专门的猎人提前来踩过点,这时候便从猎物可能藏身的地方大声呼喊着往外驱赶,猎犬狂吠着成群结队地在林间穿行,而精于此道的骑士或猎手们就在预先选好的地方等待着猎物出现。
阿尔瓦并没有和他们一道。她认不清方向,只知道跟着夫人,不知不觉她们便和三五个骑士,与他们的扈从一起走到了林子深处。
隔着密密的树林,看不见和人马,只能听见猎犬响彻林间的叫声,随着叫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身边的骑士们忽然都打起了精神。他们不约而同地拉紧了弓弦,阿尔瓦只觉得马背上被什么人轻轻挨了一下,箭袋里忽然就少了几支箭。
紧接着犬吠声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然后一抹亮色跃出丛林,刹那间只听耳畔箭矢声呼啸而过,那道闪电般的身影本是冲着另一处草丛跃去,却倏尔之间‘噗’的就扑倒在了地上,兀自扭动着挣扎不休。紧追其后的猎犬疯狂地吠叫着,一窝蜂地冲上来把那扑倒在地的猎物团团围住。
骑士们原本就张弓搭箭等着它现身,在它出现的那一刻纷纷松开勾弦的手指,不知道多少箭矢朝它射去,就连阿尔瓦也在那一刻下意识地射了一箭出去。但那猎物跑得极快,身形矫健,专门在灌木与草丛间穿梭,让箭矢大多都落了空。
等仆人冲过去驱散了狗儿,检视清楚,回头高声叫道:“是一只雄鹿!是伯爵大人射中的!”四下的骑士们一听,忽的便松下一口气,喜上眉梢——幸好是伯爵自己射中的,而不是某个同僚。他们围拢过来向阿尔瓦道贺,夸赞她的箭术,那些拍马屁的话不要钱一样倒出来,直夸得阿尔瓦怀疑人生。
她一面笑着与骑士们敷衍,一面看着自己的弓——她刚才那一箭的力道,根本射不了这么远吧?
等骑士们散去追逐别的猎物了,她才回头看着一直默默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夫人,“夫人,夫人……”她指着那头正被仆人们搬上手推车,准备运回营地里去的半大雄鹿,她不敢说,不敢问,但她的疑惑和问题已经在那湖水般的眸子里写得清清楚楚了。
蕾娜时而会觉得她真是有意思,板着脸装伯爵的时候真是八风不动,滴水不漏,不该有的表情绝不会出现在那张属于安妮塔的冷脸上。可是当她私底下对着自己的时候,那张脸却又像是根本藏不住话,她想什么,怕什么,都如同黑色的墨水写在羊皮纸上一样清晰易懂。
她朝着阿尔瓦轻轻地笑了笑,“我猎得的,就是您猎得的。”
这天晚上伯爵大人满载而归,仆人们把那头被一箭射穿心脏的雄鹿挂在所有猎物的中间,旁边簇拥着其他人猎得的狍子、野兔、狐狸、稚鸡之类的动物。
阿克塞尔白天时的不悦不见踪影,他欣然绕着那头鹿来回观赏,一边赞叹着伯爵的箭法举世无双,一边笑伯爵是面冷心热,嘴上说着不会猎,却还是猎了鹿来。阿尔瓦皱了皱眉,她心道:我又不是为你猎的。却又觉得这些小事不值得安妮塔与他计较,她的第一要务是要绷住安妮塔伯爵的冷脸不崩,别的都不重要。
她的表现又不知道佐证了阿克塞尔的什么猜想,到晚间仆人们把猎物处理干净,烤好了端上来供他们佐酒享用,阿克塞尔直接坐在了阿尔瓦的下首,一直缠着她说个不停。阿尔瓦懒得搭理他,她记挂着夫人要她去答应狄奥多罗的请求,还要再听听详细的计划,因此只是饮酒、吃肉,直到宴席将散未散,她看狄奥多罗已经没有再动餐刀的意思,便偏头问他,“狄奥多罗先生,您在外面行商多年,应该有很多见识,我想听一听。”
狄奥多罗一听,连忙洗干净手,“您说得不错,伯爵大人,我没有别的长处,但攒了满肚子的见闻。我看今夜月色很好,外面的凉风吹得人很舒服,伯爵大人是不是想出去走走?”
阿尔瓦欣然起身,让其他人接着吃喝,她和狄奥多罗前后出了主帐,往僻静处慢慢走去。
狩猎营地里里外外都点满了火把蜡烛,把四下都照得明亮,他们走到了火光照映的尽头,阿尔瓦才驻足回头,“你那天晚上说你有赚钱的本事,我想知道,你要怎么替我赚钱?”
那一刻昏暗的光线也掩不住狄奥多罗脸上的喜色,那是一种早有预料,但仍旧难以掩饰的喜悦,就像是期盼了很久的东西,明知道终将得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于是当终于迈进了关键的一步时,所有的忍耐、等待、筹谋、付出,都化作了那一刻难以形容的成就感。
他顿了一刻才说话,阿尔瓦想他大概已经竭尽全力去掩饰自己的兴奋了,他不希望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但在她眼里这仍旧太明显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更高昂,语速也快了很多,他几乎不加思索地说:“在白海岸边,沿海城邦的拉格尼人正为海峡对面的安格利亚王国筹备一支前往东方的远征舰队。他们需要能供200人吃一年的粮食,拉格尼总督负责筹措这笔粮食,而我的家族……恕我之前没有向您介绍,我的家族佩尔蒂埃在拉格尼有一些人脉,我们拿到了其中一部分的订单。”
粮食?阿尔瓦一挑眉,她时常看夫人翻查那些税收簿子,自然知道布里尼亚处于阿纳尔王国最大的产粮区,布里埃家穷虽穷,却绝不可能饿肚子。也正因如此,布里埃家虽然贫穷,领地上的人民却不至于缺吃少喝。
狄奥多罗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或者说,他正是为此而来。
“是的,大人。我们拿到的订单是160000品脱面粉或面包,800000品脱谷物和豆类,60000升葡萄酒和180000升麦酒或是其他酒类,只除了淡啤酒。”他说出的这串数字,让阿尔瓦经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觉得这可不能怪她,即便是安妮塔本人在这儿也一定会被惊掉下巴的!
这样庞大的数字,就算是掏空整个布里尼亚也拿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