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谢我什么呢？
谢我让你经历这地狱般的一切，让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患上PTSD吗？
PTSD……
从战场经历生死一线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患上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不罕见，安吉拉在往日的工作中也遇见过很多。因此她虽然不是心理医生，对这种障碍的特征也稍微有所了解。
而其中，选择性遗忘，回避创伤，对生活中的事情或平时感兴趣的活动兴趣大减，情感受限，未来缩短是一种很典型的应激表现。
正如她刚遇到法芮尔的时候所感觉到的一样，法芮尔对生活几乎毫无要求，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感情疏离，难以与人建立长期关系，也好像根本不想建立。她仅仅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离开原来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满世界游荡。
她是从死神刀下偷生的未亡者，虽然肉体还活着，却不知道自己的心遗落在了什么地方。她根本没有打算过要好好生活，也完全没有想过什么以后。她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不在乎在人群中索居，身体不便亦不觉狼狈，穷困潦倒也不觉艰辛。
仿佛她仍旧活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从身体都心灵都麻木迟钝。
仿佛她仍是一缕幽魂，随时都可能会在阳光下消散。
因此当安吉拉听到她说“活着不止是活着”的时候，不由得惊喜而讶异地回头看着她。
“看路！安吉拉，看路！”那战争英雄连忙伸手扶着她的方向盘，像是已经被她吓怕了。
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托着那位走神司机的下颚，把安吉拉的脸转回去。安吉拉茫然盯着前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天色已经渐晚，橘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身上，安吉拉觉得那如同是来自天堂的圣光，如同她亲耳听到宣判，说她好像还有希望。
在布丽吉塔家耽搁得有些久了，法芮尔赶去上班的时候迟到了一小会儿，她的组长蒂姆对此颇有不满，不过修好以后的手脚明显提高了她的工作效率，智械看在这个的份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诫她好好工作。
法芮尔也想好好工作，可是她没法控制见到蒂姆时的紧张感，连寒毛都要立起来，那位组长分明只是个普通的游乐园员工，这样的危机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她戴上头套走进她的工作区域里，整个脑袋都还是嗡嗡的声音。
她想了很久，才隐约觉得那大概是爆炸后的耳鸣音。
可是为什么会有爆炸呢？
明明是在和平的城市里……她抬眼望去，地平线上最后残存的建筑正好轰然倒塌，炮弹呼啸落在远处，冲天而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爆炸的冲击把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铅灰色天空像是要垮下来，血色在视野里漫延，她又听到了哭声，听到了濒死之前的声嘶力竭：
“救救我们……求你……”
“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法……救……求求你……”
冰冷的水没过脖颈，没过口鼻，没过头顶，她像是被困在一具沉水的棺材里一样动弹不得。她快要不能呼吸了，她用尽全力挣扎——谁？谁在叫我？
“法……”
有人要死了！
“法芮尔……”
在哪里……
“法芮尔！”
幻境倏然破灭，她的灵魂从水中棺材被投回到躯体里，眼前的游乐场灯光璀璨，行人如织，蒂姆站在她面前，严肃道：“上班的时候不要走神。”
她张着嘴想答应却发不出声，只好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才发现，穿上玩偶装才十几分钟，她已经浑身都湿透了。
但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闷，她知道。
那个人到底想叫她什么呢？她好像隐约知道幻觉中被呼唤的词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是什么呢？
那样的幻觉一直时有出现，只是因为她向来少与人来往，所以并不影响工作——她觉得不影响。
可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上次出现幻觉的时候在安吉拉面前落荒而逃，这次又刚好被上司抓包，法芮尔有些担忧，尽管她一直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毛病的，可眼下看来……难道她的脑袋真的是坏掉了？
那她……还能和安吉拉做朋友吗？
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但随即，她就知道自己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安吉拉不会因为她是个拿日薪穷得吃不起饭的建筑工人而看低她，也不会因为她是个重度残废而另眼相待，当然也不会因为她顺便脑袋有毛病就不和她做朋友了。
做朋友没有那么严苛的标准。
但是……但是别的呢？如果不止是朋友呢？
今天安吉拉没有来等她下班，她在更衣室里冲了澡，磨磨蹭蹭地换好了衣服，出去的时候园区已经几乎全部关门了。所有人都走了，她离开的时候顺手归置了一下休息室里的桌椅，准备关灯带上门，然后就碰见正好抱着一摞彩色贴纸进来的蒂姆。
法芮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蒂姆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绕开，顺口对她道了一句：“再见。”
“你还不下班吗？”法芮尔惊讶地问。
“我不累。”智械背对着她回答。
这倒是啦，因为是智械嘛：“可是……你应该下班了，就算你不累。”
她扶着门，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有立场的话：“嗯……工作总是做不完的，你得有自己的生活吧。”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智械也要休息保养的吧？”
休息室里安静到尴尬，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正准备讪讪告辞，蒂姆忽然回头看着她：“你不喜欢智械？”
法芮尔一怔：“不……没有。”
只是一见到智械就会升起紧张感，比平时更容易出现幻觉，身体下意识地产生戒备。
蒂姆不以为然：“很多人都不喜欢智械。”他回过头默默地剪开彩纸，手上灵巧地把它们剪成一个个的字母，法芮尔注意到那是旋转飞车外边贴的欢迎词，那上面有几个字母已经褪色了。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调去别的组。”
“不用！”法芮尔当即回复：“我在这儿挺好的！”
蒂姆再次扭头看着她，她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答复：“真的，我没有不喜欢你。”高大的女人努力冲他笑了笑：“我很高兴能和你共事。”
智械低下头，似乎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明天别迟到了。”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再见！”法芮尔跟他道了别。
这没什么，她在回去的路上这么对自己说，蒂姆显然是个好人，这里是个和平的城市，她现在有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作，不用紧张。
她修理好了手和脚，现在也勉强能算是健全了，如果她的脑袋有毛病，她也可以存钱去看医生。去社保局补上身份证明，也许还能换个更好的工作。
没关系的，法芮尔，你已经不用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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