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艾琳还没有料到她和这个哨兵之间的“交流”会如此不顺利。她看了看哨兵的档案，让她躺到治疗椅上去，还没等人躺好，精神力就已经不请自来地冲了过去。
这位治疗师看上去温吞懒散，精神力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粗暴凶狠。
曾经有不客气的哨兵这样评价向导：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只是为了给脖子上那个玩意儿供能的工具。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什么不对。
同为精神力远超常人的存在，向导的精神力上限与哨兵不是一个量级，又与哨兵内向型的精神力结构不同，向导的精神力才是他们的武器。他们没有哨兵那样强悍敏锐的身体素质，据说因为大部分能量都被脑子给消耗了，多少还都有点儿弱不禁风，但不需动一根手指，他们就能放倒一个彪形大汉。
要艾琳自己说，她会说自己远不止能放倒“一个”彪形大汉。
她的精神力磅礴如海，来势汹汹，纵然对方是只史前巨兽，也必然会被柔软的浪花淹没。然而浩瀚的精神力覆盖过去，就像是穿透了空气，放任精神力展开，她能探测到这栋楼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侵入隔壁同事的领域，但不包括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哨兵。
她就像是空气本身，她根本就不存在。
这当然不可能。
眼前人就那么平静地、放松地、如同躺在自家沙发上一样自在地躺在她的治疗椅上。曲折的椅子被设计成最能让人安心的弧度，而她大咧咧地摊开修长的手脚，毫不设防地闭着眼睛。
是屏障。
毫无疑问，精神屏障是每个哨兵向导的必修课，哨兵必须学会建立自己的精神屏障——严格来说，是精神堡垒，来守护自己脆弱的精神世界。有人的堡垒铜墙铁壁，有人的屏障会自动反击，但无论如何，它们终归存在，在精神世界里，它们就像是砖垒石砌的城堡一样真实。
但艾琳觉得，眼前这位哨兵如果真的打造了什么，兴许是架隐形战机吧。
她没好气地抱着胳膊抱怨，“您好？我要对您进行精神检测，请您配合一下。”
哨兵闻言睁眼，一双眼睛在脸上占据了惊人的比例，睫毛浓密得好像两排高质量的毛刷，忽闪着睁开，加上那双透明度极高的琥珀，真有种天然动人的无辜纯真。
档案上说她才二十四岁。太年轻了。
她有着一张大海与沙漠孕育出的美丽脸庞，说话却是全然的北方口音，吐词清晰，字正腔圆：“好的。”
像是她什么也没做似的。
艾琳有些不高兴，她再试了一次，结果没有任何不同，她知道那幽灵就在自己面前，却像个睁眼瞎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她恼火地返身在沙发上坐下：“你这样我没法儿帮你。”
哨兵也坐了起来，仿佛无措般盯着她。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和我玩捉迷藏？你的精神屏障很有意思，你挺强的，也很聪明，但我是你的治疗师，不是你的敌人。我已经见识过你的能耐了，现在请你配合一点，快让我进去你脑子里逛一圈，给你签个字盖个章，然后我们就完事下班。”她瞄了一眼挂钟，刚才那两次试探花去了不少时间，再半个小时就该准备冲刺去食堂吃午餐了——她可没吃早餐呢！
哨兵浓密纤长的睫毛落了落，像只鸟儿扑扇了一下翅膀，她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要捉弄你。”
艾琳斜眼睨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哨兵乖巧的态度颇为满意，“我也不是针对你，卡塞尔小姐。”她放软了声音，本就柔和明亮的声线顿时染上了缠绵的意味：“我看你不是个菜鸟了，你是一线部队的？受伤休养？还是参与了什么灾难性的任务，精神受到了冲击？让我看看你，我会帮你好好放松一下，好吗？”
她问得温柔，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尤其是她起身靠近了椅子上的哨兵，声线压低，金发随着她低头的角度落在哨兵的肩膀。
名叫萨曼莎的哨兵明显地垂下了眼，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那个哨兵迟疑道：“你可以，不用，那么温柔的。”
“什么？”
她抬眼，看着艾琳解释说：“我说，你可以不用那么温柔。你的精神力……很充沛，你很强，不需要我允许，你也能找到我，不是吗？”
哼……非常敏锐，也许比大部分的哨兵都要敏锐。艾琳不太乐意地想，嘴上却还保持着冷淡的客气，“那不礼貌，卡塞尔小姐，也不符合规范。我是个治疗师，我的职业道德不会允许我强行去探查我的治疗对象，而且那对你来说也不会很舒服。最好，还是你配合一下，接纳我，让我进入你的精神图景，我会帮你梳理精神，恢复状态，检测你的精神健康状况。相信我，你会很舒服的。”
“没关系。”萨曼莎在柔软的颜色下却说着冷淡的话，“我不介意，请侵入我吧，洛伦女士。”
——她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饶是艾琳也忍不住觉得有点害臊。
这跟请求别人强奸她有什么区别？虽然是精神上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觉得还是……”她想她应该劝说这个非典型哨兵改变主意，但对方一双波澜不兴的眼望过来立时看得她没了脾气——行，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哨兵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呢？
要艾琳说的话，是野兽，是炸药，是不定什么时候出毛病的危险品。但也是猎犬，是武器，是只要小心掌控就能物尽其用的好道具。他们暴躁，狂烈，不安，波动，充满矛盾，天生就富有侵略性，强势、野蛮，存在感极强。
是将人类身上野兽的部分重新挖掘出来再次放大，又背负着由此带来的缺陷的，人类中最极端多变，充满怒气和毁灭倾向的一群。
她一生中接触过的哨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比很多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但萨曼莎·卡塞尔和所有典型哨兵都不一样，她像是石头，像是山或是平静的湖泊，她像是微风，像是随波逐流的云。即便她有着如此美丽的皮囊，高挑的身材，但当她安静地待在哪里的时候，她就会像是隐形了一般，毫无存在感。
如果她碰上的人不是艾琳的话。
无形的海水再次蔓延而出，仿佛从空中奔腾而过，却没有留下一丝水汽和半点声音。萨曼莎也许会感受得到那种平静安宁的力量坚定缓慢，势不可挡的侵袭而来，但如同她自己不可见一样，艾琳也不可预测。
那是可以从空气中觉察出无形者的人。
精神力逐渐将整个房间都填满，而后维持着这个边界，不断增大密度，片刻之后，两人就仿佛被置身于海底深渊。海的主人化身其中，怡然自得，但另一个身处精神力域场内的人，就仿佛被压在了一个巨大的水仓里，“海水”勾勒出了她的存在。
然而即便是找到了萨曼莎的存在，她的防守依然极其严密，无懈可击，即使在强大的精神力压力之下也纹丝不动。艾琳打定主意要给她点教训，没有多话，直接“动手”突破。
就像是瓦解一位骑士的盔甲，严丝合缝，坚不可摧，但只要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在最薄弱的地方，用最精巧的手法，依然可以突破。
萨曼莎确实没有打算抵抗，她被找到了弱点，但没有立即弥补，而是任由艾琳像执着一把手术刀一样肢解了她的防御。覆盖在哨兵脆弱灵魂之上的盔甲渐次剥落，袒露出其下赤裸无助的自我。
一片纯白。
萨曼莎·卡塞尔的精神图景，是一片无边无际，无上无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的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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