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爵士会这样防备我。”城堡的女主人毫不意外地说道。
盖勒特走后，阿尔瓦原样向夫人转述了他的话，只除了最后那一句。她还没有傻到真把自己当成是布里埃伯爵，无论盖勒特爵士对她多好，他也只不过是把她当做那个已经死去的人而已，而真正掌握着她小命的……还是夫人。
“布里尼亚的处境并不好，欧塞尔大公一心谋求一个独立的王位，他现在在名义上还对阿纳尔王国称臣，也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塔兰德斯家族的另一个分支在阿纳尔宫廷的地位令大公敌视，即便从血缘上来说您是他的曾孙女，但在他的眼中您或许更像一根眼中钉。兰斯伯爵是大公的心腹，我的父亲……投入他麾下也是看中这一点，所以盖特勒爵士认为我会为了我的父亲而泄露您的情况，损害布里尼亚的利益也是情有可原。”
“那么您会吗？”阿尔瓦问：“向着您的父亲？”
夫人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尔瓦，“您认为呢？”
阿尔瓦哪里知道，她想说我哪里能管得了您呢？您不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吗？就算您真要把这布里尼亚拿去卖了，我难道还能阻止得了吗？我又不是……
我又不是真的安妮塔·布里埃。
这话在嘴边打了一个转，她又想起夫人曾用那沉郁哀伤的眼睛看着她，说“我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但是我需要她……”
她还说过：“你就是布里埃伯爵。”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阿尔瓦心里翻涌起来，她望着那双烟紫色的眸子，她说不清自己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期待或是渴望？或是别的……她不知道，她贫乏的词汇根本难以形容，她愚笨的脑袋也完全弄不清楚夫人的意思，她只是低下头想了一下，僭越而贪婪地将自己真的当做那位伯爵想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如同您所说的，夫人，即使您向着您的父亲，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我……”她轻声地请求道：“我仍旧希望您能和我站在一起。”
迷雾翻涌的紫色森林倏然澄澈，夫人如同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孩子确实有着一个聪明脑子和令人称羡的天赋。只是这样短短的时日，她说话的口音就已经和那些在宫廷中长大的贵族们相差无几了，当她说着那些婉转文雅的词汇时，当她挺拔地站在蕾娜面前，她自然舒展的体态中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和矜贵，好像她从来都是这样被精雕细琢出来的天神造物。
好像她真的生来就被赋予了这样高人一等的尊贵与从容似的。
夫人审视地看着她——还是那以假乱真的，白净清秀的脸，还是那软弱的神情和稚拙的模样，还是那如清泉般无辜的目光。
但正因如此，她说出的话每一句都像是有十足的真诚，满满的真心。
可是不……安妮塔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安妮塔不会对她说出这样软弱的话，安妮塔不会对她用这样真诚而温柔的口吻。安妮塔也不会有这样柔和尊重的目光。可如果她有……蕾娜难以抑制地这样想到，如果那个伯爵真的有一颗这样柔软的心，那是一件多好的事啊。
如果她的丈夫，真的能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她忽然飞快地别开脸，错开了与阿尔瓦对视的目光。
阿尔瓦有些无措地问道：“夫人？”
“我……”那位年轻的贵妇慌乱地回答，“我、当然……”她顿了顿，仿佛强行将那些许的慌乱抹去了，接下来，又是从容自如的话，只是始终没有回头看阿尔瓦：“当然，伯爵大人。我是您的妻子，我当然会站在您这边。”
阿尔瓦愣了愣，“嗯……我是不是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夫人，我就是那么一说，我不懂得这些，您可以不用管我……”
“不，伯爵。”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您提出的要求非常正当，况且，我原本也没有想要向着我的父亲……您或许不明白，”她垂眸，浅浅地，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父亲，早就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从我分化成Omega的那天开始，那个家里就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她透过城堡狭窄的窗户，看向远处的田野，“现在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您所在的地方，伯爵大人。布里尼亚，就是我唯一的家，而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它。”
那时说出那样的话的夫人，有一种超乎阿尔瓦想象的，尤为动人的美丽。像是什么会发光的宝石似的，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笔下已经时常写满了那个名字：蕾娜、蕾娜、蕾娜。
她从未如此呼唤过夫人，当然，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
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呼唤夫人，她想。假如被发现，她大概会给抓起来挨一顿鞭子。
可是当她脑子里出现那个望着远方，语气坚定的夫人的形象的时候，她竟然莫名地想到——这个名字真好听，它适合她。
在跟着威尔骑了一段时间的马以后，夫人又找了时间教她用弓箭，然后就向盖勒特宣称伯爵身体好多了，可以活动活动了，将阿尔瓦打发到了堡场中去。
堡场是城堡中的一大块空地，布里埃城堡分为内外两层，通常而言骑士和他们的扈从会在内堡场进行训练。在大部分时候，如果没有别的工作的话，盖勒特总是会待在堡场上。他会指导那些年轻的骑士或是扈从练习剑术、枪术、弓箭和骑术，指挥他们彼此配合，练习冲锋和格斗。
阿尔瓦一万个不愿意去。
要是能选，她宁愿坐在城堡里把自己的双手都抄写出水泡，或是顶着书本走来走去一整天，要不然即使是面对那些最令人头疼的，难缠得要命的数字也比这要好——她光是想到自己不得不去面对盖勒特，就觉得头大如斗。
显然盖勒特的感受截然不同，当他看到阿尔瓦穿着一身干练的骑装出现在堡场时，脸上欣慰的笑容甚至把眼角的褶子都给撑开了。
“您没事了吗？”他随手将那沉重的双手长剑轻飘飘地挽了个剑花丢给了旁边的扈从，向着阿尔瓦迎来，阿尔瓦只能勉强笑着回应：“呃……是，我想着……我也很久没……”不等她说完，盖勒特就接过话去，“是啊，您都多久没来练习了，快来让我看看您退步了多少。”他说着就要招呼人来给阿尔瓦换上盔甲。
跟在阿尔瓦身后的威尔赶紧上前，“爵士，伯爵大人还没有完全康复，夫人叮嘱说请您不要让她剧烈运动。”盖勒特这段时间真是听烦了这话了，他拧着眉看阿尔瓦，“我看她挺好，若真是有做不了的我难道还会勉强她吗？”
威尔赶紧赔罪，溜到了一边。
盖勒特抬手捏了捏阿尔瓦的肩膀，从扈从手上接了剑递给她，“来吧，伯爵，咱们先热个身。”
——横竖是躲不过去了。
阿尔瓦视死如归般接着了那剑——好沉！
不同于她曾从安妮塔的尸体上捡走的那把单手剑，双手剑的重量和长度都令她觉得难以招架，她观察着盖勒特的握持方法，照着举起剑来，就见面前寒光一闪。
“叮当！”她只觉得双手受到一股巨大力道的冲击，手上一麻，一痛，剑就落在了地上。
盖勒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想不明白那把剑到底为何会掉在地上。
威尔在旁见了，连忙机灵地跑上前去把剑捡起来。小男孩吃力地举起剑向阿尔瓦奉上，扭头对盖勒特解释道：“我、我听说人躺久了手脚便会畏缩无力，爵士，您看伯爵大人是不是也在床上躺太久了？”
他不敢说昨天这人还和他出去骑马来着，只知道不能叫伯爵落了面子，这是他这样的孩子在城堡里的生存之道，虽然不值一提，却总是很管用。果然盖勒特想了想，缓和了脸色，大声道：“怪我没有考虑周全，伯爵，您先放下剑，过来我瞧瞧。”
他这是说给其他人听的，阿尔瓦一走过去，他刚才的好脸色就不翼而飞，本就模样严肃，表情凶狠的骑士脸色一沉下来，叫阿尔瓦怕得几乎要发抖。她硬着头皮靠近过去，就听盖勒特压着声音道：“伯爵，您是怎么回事？这才多长时间，您连剑都不会拿了吗？给我看看您的胳膊！”
阿尔瓦不敢露出哭丧的表情，强撑着平静伸出手，盖勒特摸了摸，又捏了捏，气得唇边的短须都翘了起来，“您没事，胳膊好着呢，就是像个Omega一样软绵绵的！圣母啊，我花了多少时间把您教成一个合格的骑士，那女人却只会叫您躺在床上养伤！看看您的胳膊！养成什么样了？！”
“威尔！”他叫道：“把剑拿给伯爵。”他低头对阿尔瓦小声道：“拿着您的剑到后面去，我要您挥剑五百下，就像以前那样……别给人看见了，小心他们笑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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