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庄园手册上没登记的可不止是那庄头的三个孩子,这也不是什么误会。
庄园管家高尔被伯爵的侍从们按住了,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夫人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很快就有人把人头数连同姓名年纪一并点了个清楚。阿尔瓦看得分明,夫人说是带她出来骑马的,随行的人里却还带着好几个书记员。
那些随身揣着纸笔的文吏此刻看上去可不是阿尔瓦印象里拿腔拿调的样子,他们做事利索得很,脑子也很聪明,没用多一会儿就纷纷交上了自己的笔记簿子。夫人把他们写下的东西翻了一翻,象征性地交给了阿尔瓦,“这个庄园的实际人数比庄园手册上多了38人,伯爵大人请过目。”
阿尔瓦心道我看那干嘛?摆摆手直接问:“这是怎么回事,夫人?”她低头瞥一眼被按着不能说话的高尔,那家伙正抖得直如筛糠呢。
底下人做事这会儿她们也根本没从马上下来,夫人手上轻轻一动,黑马就带着白马绕开众人往外走去。阿尔瓦坐在马上跟着她,离旁人有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听见夫人慢慢道:“安妮塔……伯爵大人您对领地的经营事务很上心,但……您并不精于此道。”
阿尔瓦眨巴着眼,腹诽若是精于此道怕也不会老欠一屁股债了。
像是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我和您不一样,我们布里斯梅斯家不是那么显赫的家族,直到我祖父那一代都还只是平民。”
“我的祖父是个抄写员,父亲也子承父业,从小就开始给领主大人抄写税务清单,他写了半辈子的账本,后来在岳家的帮衬和自己的努力下偶然得到了侯爵大人的赏识,买下了一块男爵领……就这样才成为了男爵,勉强算是挤进了贵族的门槛里。”
可对于普通人来说男爵大人可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了!阿尔瓦想。
夫人接着道:“我父亲别无长处,只有在经营财富上算得上是有些天赋,当初伯爵大人会愿意纡尊降贵向我求亲,或许也有几分是冲着这个吧……”
“那这肯定是伯爵……我做过的最对的事啦。”阿尔瓦立即讨好地接嘴道:“这个庄园的管家对人口隐瞒不报,暗中偷税那么久都没人发现,夫人您一来就发现了,可见您多厉害!要是我能早点娶到您,一定不会欠下那么多钱了!”
她像条急于摇尾巴的小狗,全然不顾自己姿态好不好看,但又因尾巴摇得那么真诚热烈,哪怕姿态拙劣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伯爵夫人好笑地摇头,“您的经营入不敷出,可不是这几十个人头钱就能补上的……”
“那么您怎么发现的呢?您可不是专程带我来骑马的对吧?”阿尔瓦一脸‘我早知道了’的得意,夫人却摇摇头,“当然是专程带您来骑马的。不然您以为呢?过几天我弟弟他们要来,到时候免不了是要设宴狩猎的,您要是当着众人的面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可怎么解释?”
啊……?还要狩猎?
阿尔瓦瞪圆了眼睛,只觉得头都大了,天不蓝了,风不凉了,连骑马都不好玩了。
“至于这庄园……不过是我的侍女与别的仆人聊天的时候说起,有住在这里的亲戚结婚新添了小孩。我一直在查对这些账目,刚好查到这个庄园,一时觉得有些对不上而已……”她话说到这里,仿佛无意般垂眸看去,那冒牌的小伯爵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伯爵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她不自觉地收紧了缰绳,身姿却坐得更加笔直端正,几如教堂里悲悯的塑像一般。
阿尔瓦骑术不精,眨巴着眼歪着脑袋去瞧她,坐没坐相,原以为一定马上会被马鞭指正的,但不知道是夫人忘了这一茬,还是因为离旁人都远,特意放了她一马。她或许天生皮子贱,一不挨打就总忍不住蹬鼻子上脸,心里痒痒地道:“我想听夫人再多说说。”
“说什么?”
“说说您的事呀。”她认真道:“我若是您的丈夫,难道不该多多了解您的事吗?”
她说得那么想当然,令伯爵夫人禁不住浅浅笑了笑,”……那倒也没什么必要。我的丈夫……她对我的了解,恐怕也并不比你多。“
“伯爵大人。”她正色警告道:“我很高兴您对我这样和善,您愿意了解我,顺我的意,确实令我觉得日子好过多了。但还请您记住,您并不是这样的人,您对我的厚待落在旁人眼中,或许是很奇怪的事情。”
阿尔瓦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已经从伯爵夫人的口中认识过那位一心只有“振兴布里埃家”的笨蛋了。
她不能理解,也永远无法想象,到底要什么样的榆木脑袋和铁石心肠,才能在面对夫人这样温柔美丽的妻子时还能无动于衷?要怎样刻薄寡恩的性子才能把一句“重振家族荣耀”这样虚无缥缈的话放在一个活生生的,温香软玉的人前面。
——我肯定做不到。
她有些泄气地想,换作是我,绝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恐怕要修道院里八十好几的苦修僧侣才能这样绝情寡欲,可她又想到她必须这样做,哪怕是装出来的……她不得不去扮演一个对伯爵夫人不假辞色,冷淡粗鲁的人,一想到这个就令她觉得难过。
扮演伯爵以来她遇到过种种难处,譬如写字,譬如骑马,譬如像个上等人一样拿腔拿调地说话,但那些也只是看起来困难,只要真的去做了,还有伯爵夫人在旁指导帮衬她,就觉得好像也可以继续糊弄下去。
只有这件事,她觉得好难,困难,且令人悲伤。
可伯爵夫人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悲伤,当她在心里暗暗泄气的时候,伯爵夫人正意气风发地骑着马登上一座缓坡。畅快的风撩动她帽子上的薄纱,她背向那群闹哄哄的人,将覆面的薄纱往帽子上翻过去,露出秀丽清雅的脸来。
她今日本来就做了飒爽的打扮,妆容并不隆重,却让她显得更年轻些。青春活泛的光彩从她端庄的表象之下透露出来,她轻轻勾着缰绳回头,提议说:“马背上的功夫没有长年累月的锻炼是绝不可能学会的,伯爵大人身为骑士除非伤病也不可能坐车乘轿,我看您得把这功夫捡起来,不如从今天开始,每天找个时间让您出来跑跑吧?”
她说得轻松,阿尔瓦不可置信地望望胯下骏马,确认道:“跑跑?骑马吗?”伯爵夫人看她那傻样颇感好笑,“不然您准备骑什么?驴子吗?”
驴子可比马好骑!我骑过驴子的!
阿尔瓦心里大叫,但不敢说出来,她望着葡萄吞了口唾沫——能出来放风固然好,她在城堡里早快憋死了,可……每天出来骑马,她真的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伯爵夫人的弟弟来拜访的那天吗?
夫人言出必行,当天带着她骑了一下午,直骑得她下了马连路都快要不会走了,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第二天一早,她又被早早叫起来带到了马厩,夫人就在马厩等她,除了夫人和她的侍女以外,还有那个叫威尔的小孩。
威尔看起来只有大约十岁上下,生得白白嫩嫩,一头深褐色的短发,一双矢车菊一样蔚蓝的大眼睛,脸蛋红扑扑的,看着非常可爱。在阿尔瓦的印象中,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拖着鼻涕跟在大人身后被使唤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若是在乡下,那饲喂家禽家畜,捡柴烧火都是孩子的活儿。若是在城里,则多半已经被打发出去做了学徒。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泰半整日裹在鼻涕与灰泥里,连张清楚的正脸都看不到。
但威尔不同。
除了在自己身边伺候之外,他平日里都是跟在伯爵夫人身后的,他穿一身笔挺干净的小衣服,那身打扮完全就是那些贵族先生们的缩小版。深褐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若是凑近,还能闻到他头发和衣服上淡淡的香薰味道。
若非夫人指示,他便会乖乖跟在夫人身后绝不乱跑乱说话,若夫人有需要,他就会极乖巧有礼地向夫人欠身,并口齿清晰地回答:“是的,夫人,我马上就去办。”或者“好的,夫人,我一定传达到。”简直像个小大人。
对了,他连字也写得比阿尔瓦好。
于是当夫人吩咐说:“威尔,伯爵大人身体好转,想骑马出去放松一下,你陪着她。你要记得伯爵大人重伤未愈,或许腿脚还不太灵便,脑子也不是很清楚,也许会忘记很多事情,你得在旁多看着她,提醒她。我听说你骑射向来出众,我可以信任你,是吗?”
她说话温软亲切,向着男孩微微倾身,末了问出那句话时浅浅一笑,孩子登时觉得自己仿佛肩负了好重大的使命,挺直了小身板,大声回答:“是的,夫人,请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伯爵大人的!”
阿尔瓦眼神示意瞄了瞄那还不及马背高的小屁孩,又指了指自己——你要一个十岁的小孩保护我?
趁着威尔跑进马厩里去备鞍,夫人靠近她轻声道:“我是让你跟他学。威尔是卡洛维男爵的儿子,他的骑术和剑术都很不错,来年就会晋升为骑士侍从,他和你一样师从盖勒特爵士……”
她的未尽之语都写进了充满深意的眼神。
阿尔瓦觉得自己读懂了,又无比地希望自己其实没有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