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那边怎么解释也是之后的事了,对于阿尔瓦来说——且先顾了眼下吧!
“腿夹紧,腰挺直,放松——”夫人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响彻耳旁,阿尔瓦紧紧抓着那粗粝的缰绳,怎么也不明白“夹紧”和“放松”两个词要如何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她缰绳收得太紧,葡萄走不了多久就不满地嘶鸣着停下脚步,于是夫人的马鞭就从身后打来:“松手!”
“啊!”她吃痛松手,那马鞭又绕个呼哨,轻轻拍在白马臀上,葡萄又开始走。她歪歪斜斜挂在马背上,总要夫人不住地提点,“看着远处,别低头!”
这可不是那拉车驮货的劣等马,白马有着精心选配的优良血统,虽然脾气温驯,却生得高大威武,坐在它背上是一种犹为特别的体验,整个人的视野都跟着被抬高了不少。若是低头盯着脚下,总免不了会疑心自己要栽倒下去,被碗口大的马蹄踩扁——但若是抬头目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又觉得一切都渺小了起来。
等到阿尔瓦习惯了坐在马背上,葡萄再驮着她渐渐地跑起来,颠簸之中,疾风吹拂,又刺激又自在,可比自己在地上走畅快多了!
也比坐马车有意思!
阿尔瓦尝到了乐趣,胆子便大起来,主动央着葡萄再跑快点,夫人也不拘着她,两人两骑跑出了那片小树林,一直往西而去。
阡陌村道上并没有什么闲人,凡是碰见她的不论认不认得,总是规规矩矩地连忙避让到一边去,束手摘帽,口称“老爷”“大人”,恭迎恭送。从前阿尔瓦也是那站在路边诚惶诚恐的人,如今她顶着别人的名字,就成了坐在马背上的人了,在城堡中还不觉得什么,走到户外来,见了外人,总觉得感受奇妙,心里忐忑着生怕自己看着不像。
她坐在马背上贼眉鼠眼,扭来扭去了半刻钟都没挨打,不由得偷眼去觑夫人,却见夫人面色严肃地扫视着道旁的土地,那双眼睛明察秋毫,看着直令人怀疑有人得倒大霉。
这倒霉的人应当不会是自己。阿瓦尔暗忖着,歪着身子凑过去问:“夫人,夫人在看什么呢?”
伯爵夫人被她一叫,这才回神一样,抬起马鞭指到:“从刚才那条小河开始,到远处那片篱笆,是一个村的,归属于波德拉斯庄园。您看这座小村落有多少户人家?”
阿尔瓦顺着她的指示望去,这一片地方相对平坦,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很容易就能看得清楚。地里的田被分成了细细长长的条状,在那旁边有一个个石头和泥巴垒成的小屋子。三五个小屋围在一起,那是农民的房子,每一座小屋里大概住着一户或两三户人家。
在庄园旁的棚屋里住的则是农奴,他们住得更密集些,以便省下路上来回的时间为庄园的主人服务。顺着烟囱数一数,再对比一下这块土地的大小,算一下每块土地需要的人手,阿尔瓦很快就给伯爵夫人报上了一个数。
伯爵夫人点了点头,她们又策马继续往前走。
后面渐渐有城堡中带来的随从跟了上来,夫人走得很慢,一路上不住打量着周围,时而问阿尔瓦一些问题。
诸如能否看得出来哪些是自留地,哪些是租赁地?哪些人是农奴,哪些人是自由民?一块葡萄园需要多少人手来打理,一块果园需要的人手是否相同?
阿尔瓦没管理过庄园,但各种活计都做过,这些问题只消好好动脑子想想几乎都能答得上来,这样走到磨坊边的时候,终于一位穿着深蓝色细麻衣的中年男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他诚惶诚恐地迎在阿尔瓦那边的马蹄子旁,一头就栽倒了下去:“尊敬的主人,万分尊贵的伯爵大人!请原谅小的这么迟才来迎接您,小的正盯着那些懒汉种灌木,也没个机灵的告诉我您来了!我是您的土地管家高尔,您有什么需要但请吩咐!”
土地管家?阿尔瓦看看别过头去的伯爵夫人,“你是这座庄园的管理人?”
“是。小的为您管理这座波德拉斯庄园,每年为您奉献小麦、葡萄、啤酒、山羊、绵羊,还有鸡和鸡蛋。”
他看起来像个老实人,说话时脑袋几乎要点到地上去,但阿尔瓦可不会以为他有多尊敬自己——她对所谓的庄园管家没什么好印象。这些人惯会仗着主人的名头狐假虎威,他们会把守在农奴工作的房间外,抓住每一个迟到了一分钟的人骂个不停,或是惩罚那些因为家里的孩子哭闹而脱不开身的妇人,直到被承诺私下贿赂他们几个鸡蛋为止。
当然他们也很忙,他们必须对整个庄园的一切事务了然于心,熟悉自己管理下的每一个人,乃至于认识每一户人家的孩子和他们养的狗。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刚才夫人的问题,“高尔,我问你。你的庄园里有多少口人?多少农奴,多少自由民?多少男人,多少女人?”
高尔一怔,随即流畅地回答:“是的,大人,我所管理的庄园里一共有264人,其中农奴98人,自由民166人,男人有110人,女人有154人。”
阿尔瓦扭头问身旁人,“夫人,他说的对吗?”
高尔大着胆子仰头透过伯爵夫人风帽上垂下的帷幕去偷看她的脸,他看不分明,只听到一个好听地声音说:“是的,伯爵大人,这与波德拉斯庄园交上来的庄园手册上说的一样。”
高尔似乎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他又听见那声音问:“可是,我看了最近几年来的庄园手册,波德拉斯庄园的人口一直在缓慢的减少……”
“是,是,夫人……”高尔急忙打断道:“夫人您有所不知,前些时候伯爵大人去打仗征走了10个农夫,去年九月打猎的时候咱们庄上又死了猎人……还有老人……这些年运气不好,老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所以人口才有减少,这些我都写在了手册里……”
他这样一说,阿尔瓦便也好奇起来,“那么,难道没有小孩子出生吗?”
“……是有出生,但是死的更多……老爷,我可不敢乱说,您不信去把庄头叫来,庄园里每家每户他都认识,您也大可以让人把庄园的人都召集起来,看我有没有说假话。”
他说得信誓旦旦,阿尔瓦拿不定主意,只好回头去看夫人,却见夫人慢悠悠点了头,她当下就觉得这其中恐怕有什么猫腻——她还真以为夫人只是带她出来骑马的呢!
她随口一吩咐,底下人自然忙得鸡飞狗跳,高尔将她迎到了那间简陋的庄园里,没花多大会儿的功夫,二百多号人都被叫起来集合在了庄园外的草地上。男的衣衫褴褛,女的蓬头垢面,彼此挨挨挤挤,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发落。
这是阿尔瓦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她看见一个穿着旧皮鞋的庄头正朝一个带孩子的妇人使眼色,便立即开口叫住了他,“你!站住,过来!”
那庄头没成想伯爵大人亲自叫他,登时整个人都吓得愣住了,在庄园管家的催促中才走上前来。
“你在做什么?那是什么人?”阿尔瓦问。
庄头回答:“那是我婆娘……大人,就是……老婆……和我的孩子。”
他口中的老婆带着三个不大点儿的孩子,看上去大的八九岁,小的才刚会走,阿尔瓦问:“这些也是在那个什么……庄园手册上的吗?”
庄头偷觑着管家的脸色,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阿尔瓦便笑了。
蕾娜惯常不许她当着人笑的,因为这孩子笑起来实在有一种天真的傻气,好似那春天里刚生下来的小羊羔似的,全没见过世面,也没见过什么险恶,眼睛一弯就是一派春光潋滟,毫无心机。
那可不是一个伯爵该有的笑容。
然而她眼下一笑却又不一样,那是看破了别人的谎言的笑。
生养得精致贵气的脸上浅浅绽开一点笑痕,眸间透出一种聪明锋利的劲儿,因看破了他人的愚蠢,而生出的一种孩子气的自得。虽然是孩子气的,但看起来却近乎能与贵族的傲慢混做一团,以假乱真了。
那令她看上去很伯爵。
却比真正的安妮塔·布里埃生动多了。
“夫人,你带庄园手册出来了吗?”被打量的人一点儿没发觉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模样,她此刻已经全然猜出伯爵夫人的目的,全心全意地投入进了剧目里。蕾娜自然点头,让人将那本厚厚的庄园手册奉上。
阿尔瓦接过庄园手册,草草一翻,不知道是不是被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母吓得头疼,一哆嗦又还回给了伯爵夫人,只煞有介事地问那妇人,“你的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下高尔也明白过来了,他连忙要上前抢话,伯爵夫人却快他一步,扬手让人把他给按住了。农妇被这么多人围着,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才说出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伯爵夫人在手册上一翻,摇摇头,“没有,伯爵大人。这三个孩子不在手册的记录上。”
“大人!大人,误会啊!肯定是名字写错了!您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