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安德森解释也没什么用，但毕竟也是安吉拉的好意，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法芮尔又一次在安吉拉家吃得饱饱的，喝了一杯甜甜的红茶，舒舒服服地拖着身子回到隔壁去。
肚子一旦填饱了，身子也暖和起来之后，忽然就开始感到了安心，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
工作……总会找到的吧，办法也总是会有的。
她抱着一种盲目的信心和毫无来由的乐观倒在床上，想：对了，她也许应该倒腾一身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这样也许会对找工作有帮助。毕竟，谁也不想聘用一个流浪汉吧。
她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似乎离她很远了，她近来时常做梦，但是梦到了什么又总是一睁眼就忘。
大概因为吃饱了，入睡就变得很容易，往床上一躺，眼皮子就像是压了两座山一样重。她意识迷离的时候模糊地想——要是安吉拉能一直都在就好了。
她在的时候，自己就像是仍旧活着。
通过那个神奇的女人，将她切实地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因为安吉拉的存在，她不再是飘在这世上的一缕幽魂，所以她可以踏踏实实的生活，可以余出精力去在意更多的东西，可以去计划明天、后天。
因为安吉拉在，所以无需惊惧，无需惶恐，无需忧愁。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
灯开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法芮尔才发现自己醒了，她有点懵，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睡得浑身都僵硬了。她坐起来看见对面墙上的挂钟，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而后才意识到——她不用去上班了。
“呼……”失业的建筑工人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床上，然后低头看见自己光脚踩在地板上。
诶？她昨晚好像是忘了脱鞋，就这么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她的鞋呢？
“鞋在床下面，你醒了？”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人这时候才引起她的注意，明明她一直就站在桌子前，就在距离床两米不到的地方。
法芮尔里的衣服全都被拿了出来，总共也就那么几件，平日就塞在她的包里，现在被摊开在桌子上。那位邻居正皱着眉头把一件破了洞的短袖T恤展开对着灯光打量。
“安……安吉拉？”法芮尔茫然道：“你在做什么？”
她那不客气的邻居将手支在腰上，郑重对她宣布：“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他那儿缺人手，我推荐了你去，所以你今天得去面试。”
邻居抖了抖她皱巴巴的衣服：“我觉得，这个可能不是很适合穿去面试。”
法芮尔也这么觉得，昨晚睡前的忧虑再一次浮了上来，她抓着自己睡皱了的裤子垂下眼，低声附和道：“你说得对……”
她难道不知道吗？可是她买不起衣服。
贫困和灾难总是相辅相成，它们从不单行，一旦你陷入一个深渊，就会有更多的深渊向你开放。人要从高处跌落是很容易的，但是想要爬回去却是千难万难。
法芮尔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现在显然是个社会底层的失败者，想要改变这样的困境，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去买衣服吧。”安吉拉说了意料之中的话。
法芮尔笑了笑：“你知道我买不起。”
赶在对方开口前，她就又接着道：“我已经欠你很多了，作家小姐。”
她暖棕色的眸子平静安宁地看着安吉拉，没有抱怨或者低落，反而带着点温柔的笑意：“你想要写一个挖掘机驾驶员，可我已经不是一个挖掘机驾驶员了。你要是还想收集素材，我可以介绍给你别的驾驶员。”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可是那位作家小姐毫不迟疑地摆摆手：“我现在不想写挖掘机驾驶员了，我想写你。所以我还得继续搜集我的素材。”
法芮尔笑了，她睡觉的时候只穿了一件工字背心，坐在床上时身子又佝偻起来，露出瘦得嶙峋的肩胛骨。锁骨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从锁骨一直往下，看上去像是骨折过。
旁边还有一道红痕从很低的领口延伸出来，安吉拉可以断定那是开胸手术留下的痕迹，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做手术的人手法应该很熟练。
这样的伤痕在她身上随处可见，她那么瘦，那么脆弱，那些曾经饱满的肌肉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些紧致光滑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黯沉。可她仍平静地坐在那里，仅仅是坐在那儿，就散发出沉着的暖意。
她笑着说：“你不必这样，齐格勒小姐。”
“你善良，有同情心，你感情丰富，道德高尚，你想要帮助我，我很感激。”她抬头望来，目光如有神性，能洞察人心：“可是，你救不了所有人。”
这话如同刀子，鲜血淋漓地刺进医生的心口，她一瞬间不可置信般地后退了一步，那冷意直戳进她心里，冰冷锋利地切开血肉。
你救不了所有人，安吉拉。
——我也救不了你。
我没能拯救所有人，甚至没能救你。
我救了那么多人！可是唯独没有救你！
冷汗眨眼之间布满了医生的额头，她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像一张风中飘摇的纸，法芮尔甚至觉得只要一阵风吹过，她就会被撕破了。
她惊讶地看着那位邻居，那个无论何时都漂亮从容的女人像是凝固了一般地站在原地，像是失去了知觉，又像是等待着审判。
她以为对方会哭的，但是没有。
那个爱哭的作家如临绝地般站在那里，眼里仿佛寒风刮过的一万米高空，没有一滴眼泪。
“安吉拉……”法芮尔不安地叫她：“我不是……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指责你的意思。”
她确实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看，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比我更可怜的，更惨的，你没法帮助每一个人对吧？你也不用这样帮助我的，你对我太好了……”
“我不……”医生嘴唇颤抖开合，吐出两个字。她眨了眨眼，然后才努力地挤出剩下的：“我从没觉得过，你可怜。”
是啊，都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你从高空跌落了，我的鹰神。
你的王冠遗失了，你的翅膀折断，你羽毛凌乱，你受困深渊。
可我……我为你心痛，可我从未觉得你可怜。
“我不是因为怜悯你，所以才这样对你的。”
我是在赎罪，但也不是在赎罪。
我的过错不是这样就可以抵消的，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我做这一切并非为了你。
只是为了我自己，无论是令自己心安，还是令自己……快乐。
我待在你身边是因为你……法芮尔，因为你令我快乐。
泪水重新涌入了万丈高空，那如同要碎裂掉一样的人忽然用力咬住嘴唇，狠狠地睁大眼睛：“我不是因为可怜，也不是想要救你帮助你。我只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待在这里，想这么做，想和你……待在一起。”
多一分钟都好，让我停留在你身边。
法芮尔不解地看着她：“可是……可是……”
她无以为报啊！
但她也明白，有的事是不需要回报的。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闹哄哄的念头，还不知道为了什么脸上的热度一直下不去。她就那么红着脸，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安吉拉倍感自己的失态，也不知道回应了什么，两人鸡同鸭讲地敷衍着，突然有一刻一起闭了嘴。
房间里一阵能把人逼死的寂静，安吉拉先退了一步，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回了隔壁，法芮尔听着这动静，觉得安心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逐渐沉淀了下来，她坐在床边不可思议地抬手揉自己的头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吉拉说……她想和自己……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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