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静。优雅。端庄。
刚学会的三个新词好像个个都很适合夫人。
阿尔瓦趴在大书房的书桌上写字,眼睛却怎么也不听话,老是时不时就会溜到那独坐窗边的年轻女性身上去。
平日居家的时候她常把那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复杂而粗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又用缀满珍珠的发网盖着。她今天戴着一条同样缀满了小粒珍珠,嵌着祖母绿的额带,露出整张秀丽的脸来,比起接见外人时过分隆重的样子,这副打扮更似未出嫁的少女。
烟紫色的眼睛也似一双宝石,冷冽咧的,一丝不苟地从厚厚的书册上巡梭而过。轻薄的长裙露出了她的肩和胳膊,她的皮肤就像是大理石一样白而细腻,但阿尔瓦握过她的手,那大理石柔软细嫩得不可思议。
到底要怎样人家,怎样的父母,才能生养出这样的女儿来呢?
啊……那该死的安妮塔,又是走了多大的狗屎运,才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婚啊。
一想到安妮塔,就忍不住想到此刻那落在自己头上,由自己代替她背负的债务,禁不住又恨得牙痒痒,那混蛋,真是死得好!转念又恨她一死了之,如今代替她作为“安妮塔·布里埃”被关在这书房活受罪的人可是自己啊!
还挥霍自己老婆的嫁妆!
等等……现在我是安妮塔·布里埃,现在她是我的……
阿尔瓦忽然回神,那个模糊的词像一道流星似的从脑子里滑过,她不敢细想,狼狈地低头在纸上寻找自己刚才抄写的诗句断在了哪里。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里写错了,为什么写了两遍?”
她身子一僵,不敢辩解,也不敢抬头。
那声音却说:“抬起头,伯爵,看着我。”
这下完了,阿尔瓦不得不抬起脸看向她。伯爵夫人带着微微蹙眉的神情立在她的书桌边,声音轻柔地质问道:“您一直在看我,伯爵大人,我以为您是要召唤我过来,原来不是吗?”
——她不是一直在看账本吗?她怎么知道我在看她??
阿尔瓦无措地舔了舔嘴唇,下巴立马就被捏住了,伯爵夫人皱起眉:“不准舔嘴唇。为什么老是改不掉这些小动作呢?您希望我拿着马鞭来提醒您吗?”
不不不不不,阿尔瓦脑袋摇出残影来。
近些日子,她被允许离开自己的卧室到处晃晃了,只是要尽量避开其他的封臣,尤其是盖勒特。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在那间属于安妮塔的大书房里完成她的每日作业,而这个时候伯爵夫人时常就坐在不远处窗边的小圆桌旁,也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好像有很多的账册要看,从前的,现在的,阿尔瓦弄不懂那些东西,只是但凡伯爵夫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就总也忍不住去偷看——这也不能怪她吧!伯爵夫人生得白皙,身上的珠宝又从不见少,她走到哪里都是闪闪亮亮的,人爱看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不是天性吗?
好在伯爵夫人应该只是吓唬她罢了,见她摇头,便伸手拿起她桌上的布头纸检查作业。
阿尔瓦自小走南闯北,不仅会说阿纳尔语,也会说特鲁瓦语,甚至埃齐诺语和贝伦语也不在话下,还会说好些方言。她需要被纠正的,仅仅是一些口音习惯罢了。
有这基础在,学读写不算难,难的是文学修辞,字迹,和遣词造句的习惯。
伯爵夫人把她抄写的厚厚一摞纸都翻完,一起扔进壁炉里烧了,点点头赞许道:“学得倒是很快,我不求您能自己写信,能看懂已经很好了。签名看上去已经可以以假乱真,那么过两天您跟我出趟门吧。”
阿尔瓦一听,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她多久没出过门了?她还以为她会被关在这城堡里直到老死呢!
“好啊好啊!”她先忙不迭答应,然后才问:“我们去哪儿?”
“去西边的村子里走走,不过在这之前,您得先把盖勒特爵士支走。”她向阿尔瓦扬了扬手里的一封信,“自己看,看不懂再问我。”
还好那封信写得很简单,没涉及到多少复杂的单词,有些阿尔瓦拼不出,但联系上下文磕磕绊绊地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一些地名人名她不懂,“萨提亚是谁?”
“萨提亚不是人名。”伯爵夫人纠正道:“萨提亚是布里尼亚北边的一个地区,属于兰斯伯爵领地。”
“噢!”阿尔瓦懂了,“那么这封信是说,有一些萨提亚的士兵打了我的农民?”
“差不多。”伯爵夫人点点头。事实上,来信的是布里尼亚治下的一个男爵领下辖的某个村庄,邻村兰斯伯爵的农民在开垦荒地时侵占了这个村子的几块地,村子的农民去讨说法,与对方打了起来,对方叫来了领主的士兵,把这边的农民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农民回来告到男爵那里,男爵带兵过去与对方理论未果,这才把状又告到了伯爵这儿来。
事情简单清楚,连误会的空间都没有,阿尔瓦一听就跳了起来,“可恶!怎么可以欺负我的农民!他们知道种地有多辛苦吗?明明是错在他们!这要怎么办?夫人,我可以带士兵打回去吗?”
夫人淡淡瞥她一眼,“可以啊,你会骑马吗?”
“呃……这……”阿尔瓦摸摸脸又坐下了,不一会儿,她又想到:“我可以叫盖勒特爵士去吗?盖勒特爵士不是剑术大师吗?他一定可以把那些混蛋打个落花流水的!”
夫人又道:“可以,不过你要自己去跟盖勒特爵士说。”
噢!阿尔瓦忽然灵机一动,怪不得夫人说要她把盖勒特爵士支走呢,原来是这么支走啊。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于是这天晚些时候,她就带着那封信去在内堡场找到了正在训练骑士们的盖勒特爵士,她把这事跟盖勒特一说,那位骑士就立刻了然,“我知道了,伯爵大人,这事交给我。我明天带几个人过去一趟,一定把这事谈妥。”
他一脸胸有成竹,阿尔瓦不由得问:“带几个人够吗?”
盖勒特低头看向她:“我猜,不过是兰斯伯爵想试探一下您伤得怎么样罢了,您回来以后还没出去露过面,大概有些人还以为您命不久矣了。不过也好,大人,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阿尔瓦不懂,她也不敢问,她心里默默把这事记下,准备等回去了问夫人。盖勒特说完正事,又道:“说到这个,大人您如果伤势稍好,不碍活动了的话,也该来堡场里练练身手了。您久不练习,骑射剑术都该生疏了。”
天啊!阿尔瓦这可不敢答话,连忙从背后朝特万打出手势。
特万就在不远处藏着,见了她的暗号,就一路狂奔过来,说是夫人有急事请她过去。阿尔瓦做出一脸凝重为难的样子,借坡下驴地就跟盖勒特告辞逃了回来。
回到城堡里,却见伯爵夫人在她们房间中间的小圆厅里摆开了几口大木箱子,正指挥着几个男仆女仆挨个儿清点。
阿尔瓦端着架子走过去,伯爵夫人就停下手里的事,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过来迎她:“伯爵大人。您与盖勒特爵士的事忙完了吗?”
“已经与爵士说好了,爵士明天就带着人动身。”阿尔瓦嘴里一本正经地说话,眼睛却悄悄往箱子里斜,只见那些箱子里好像全是装着些华贵的衣物和首饰之类的东西。那么多啊!她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伯爵夫人清了清嗓子,拿眼横了她一刀。
阿尔瓦赶紧收敛,“这是?”
“我正想与您商量这事。”刚才凶巴巴的样子一闪即逝,伯爵夫人又恢复了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伯爵大人,我弟弟和他的丈夫下个月会途径布里尼亚附近,想过来看望我,希望能够得您准许。”
阿尔瓦没怎么听她说起过自己家里人的事,不由得疑惑:“你弟弟也是Omega吗?”
“是。”
“好呀,”她完全没多想,“你嫁到布里尼亚之后还没和家人见过面吧?你肯定也很想你弟弟,让他们来住一段时间吧。”她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注意,才凑近了伯爵夫人,低声问:“你弟弟和他的丈夫也是贵族吗?”
一抹黯沉的光滑过了那双紫色的眼睛,伯爵夫人摇了摇头,“不,他的丈夫是个商人。他近期要去埃齐诺那边做生意,所以才从布里尼亚路过。”
阿尔瓦从小到处流浪,去过的地方多了去了,别的或许不知道,这路线却怎么想也不合理,“可是……他从哪里出发?他要去埃齐诺,怎么会从布里尼亚路过呢?”
埃齐诺公国在阿纳尔王国的西南方,而布里尼亚却几乎是在王国的最北边。
“从我父亲的领地布雷托出发……是啊,”伯爵夫人苦笑了一下,“他怎么也没道理会从布里尼亚路过。大概……是因为您战场负伤的消息传出去了,父亲派他来探消息的吧?”
“……探什么消息?”阿尔瓦有些不好的预感。
而伯爵夫人将她的预感坐实了:“探一探……我是否有成为寡妇的风险,又有没有孩子,倘若我成为寡妇,绝嗣的布里埃家能否让他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