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勒特并未久留，他好像很忙，就像伯爵夫人也总是很忙。他只和阿尔瓦说了一小会儿话，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见阿尔瓦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便断定她确实“伤到了脑袋，还没痊愈”，宽慰了她几句就告辞了。
他离开后好一会儿，伯爵夫人才从书房后的暗室中走了出来。
夫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言不发地便走到书柜前翻找起什么来，阿尔瓦不敢随便出声，又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那书桌上的东西每一件看起来都非常精美昂贵，她不敢多坐，就溜下椅子跟在伯爵夫人身后。
跟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举动，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阿尔瓦讪讪道：“呃……那，我该做什么？”
“签名练好了吗”伯爵夫人一句话就把她打回地狱里，阿尔瓦咧咧嘴，“嗯……没……”伯爵夫人让她照着安妮塔的字迹学签名，别的字先不说，只签名先得练得一模一样才行。她被泼了冷水，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又问：“那……我回房间去写，还是在这儿写？”
“就在这儿写吧，让人给你把纸拿来。”伯爵夫人头也不回。
阿尔瓦听她似乎是准许她跟别人说话，连忙开开心心地往书房外探出头去，喊了一声：“特万！”
那是伯爵夫人重新给她配的贴身男仆，侯爵给的波多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阿尔瓦好些天都没见到他。不过特万也不错，特万的年纪比波多还小些，似乎是他自己领地上的农民家的孩子，虽然不识字，但脑子聪明，做事利索。他原本不知道躲在哪里，听她一呼唤，便忽的从拐角里跳出来，一溜小跑到她面前来束手等着听吩咐。
阿尔瓦便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吩咐：“去，把我房间里书桌上的纸笔拿来。”
“是，大人。”特万朗声应下，转身就跑不见了。
阿尔瓦回头来关好门，才又露出一副高兴的笑模样，问道：“夫人，怎么样？我最近不是学得越来越像了？”
想到伯爵夫人不喜欢她笑，她又立刻收起笑脸，压低眉头，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她与那位已经故去的伯爵实在是长得那么像，只要神情稍微收敛些……伯爵夫人抿了抿唇，点头肯定道：“是啊，就这样，别笑就挺好的。”
阿尔瓦低下脑袋，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蕾娜说完也觉得自己夸得不咸不淡，以这蠢东西那咋咋呼呼的性子，或许是觉得不满意？她思忖着问：“你又在想什么？”
“啊？”阿尔瓦突然被点名，没怎么多想，“呃……我就是在想，那个……爵士是不是……其实人挺好的？”她一脸纯良地眨巴眼，“他好担心我呢……”
又说蠢话。
伯爵夫人叹了口气，“他没有担心你。他担心的是伯爵，而你……你还不是安妮塔。或许他真的人挺好，但那也与你没什么关系……”她把手里的册子合起来捏在一只手里，走近阿尔瓦，用细长指尖划过她的脖子：“他是个随时能让你的脑袋和脖子分家的人。”
咕咚。
她满意地听到了这笨蛋咽口水的声音。
可没安生得了一分钟，她又抬起眼问：“那……可是……夫人，夫人会担心我吗？”
蕾娜真后悔自己和她搭话，她收回手，“是啊。我担心你犯蠢，迟早把自己命给送掉。”
她说得还不够冷硬吗？那孩子却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特万在外面敲门，她开门接了纸笔，又把人打发走，回头看到伯爵夫人还在看那本册子，又歪着脑袋问：“夫人，您在看什么呢？”
“在看你的……您的账本，伯爵大人。”
阿尔瓦眼睛亮了亮，抱着纸笔不肯走，小心翼翼问：“夫人，我……我是说，伯爵，是不是很有钱啊？有多有钱呢？”
她到底问了什么蠢问题呢？
伯爵夫人竟然噗嗤一笑，她不愿让阿尔瓦看见她的脸，抬手掩着嘴侧头转向另一边，但肩膀却轻轻颤抖。阿尔瓦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笑话，只得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等她笑完，好一会儿夫人才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也该让您面对现实了，伯爵大人，您可是负债累累呢。”
……什、什么？！
阿尔瓦从未想过自己从前连饭都吃不饱时都没欠过多少钱，怎么都成了伯爵了还会负债？
她甚至疑心伯爵夫人是在唬她：“真、真的吗？伯爵……我欠了多少？”
夫人摇了摇头，“远的不说，近的……方才盖勒特爵士不也问您了吗？吉斯城的账单这月底就到期。那是伯爵您出征前欠下的，为了参与这次征讨特鲁瓦王国的战斗，您在开拔前向吉斯城主教订购了18副重步兵全甲，约144里弗尔；两副低等骑士护甲，12里弗尔；10匹驮马，100里弗尔；2打铁头长枪，30马耳脱小麦，共花费80里弗尔。所以到这个月月底您共需向吉斯城支付324里弗尔。”
在当上这伯爵之前，阿尔瓦的生活中连“里弗尔”这个词都没出现过，如今伯爵夫人每说一句，她脸色就更白下一分去，等最后算出总数来，听到324里弗尔这个数时，她简直觉得自己要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三百多里弗尔……这是个什么数字啊！
1头公牛也就值十来个皮斯托，1头猪只要两三个皮斯托就能牵走，2只肥鸡加一起才合一索尔……324里弗尔！那是多少皮斯托？又是多少索尔呢？
一时间数不清耳朵数字像是全化成了大马蜂，围着她的脑袋嗡嗡嗡嗡，她咽了口唾沫，不怎么抱希望地问：“那……那我还得起吗？我是伯、伯爵啊！”
万幸，伯爵夫人总算不作弄她了，夫人温温柔柔地一笑，垂眸道：“至少这笔账单还是付得起的。”
好了，听了这话，阿尔瓦总算觉得自己又能喘气了，她伸长了脖子好奇地问：“那您说伯爵还有很多账单，我可是伯爵，难道我没有钱吗？”
夫人的目光垂在她脸上扫了一扫，她分明是个极端庄，极稳重的人，平日里惯常只是笑，并不叫人看出她心里到底想什么，但不知怎的，阿尔瓦这会儿竟从她的笑里觉出一点悲凉的味道。
伯爵夫人背向伯爵的大书桌，靠在上面又叹了口气，“是啊……您是伯爵，收入倒是有的……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好在，火烧眉毛的那些已经还清了，剩下的……”
她或许是在犹豫这些话该不该与阿尔瓦说，阿尔瓦却不知道分寸，又追问：“那……您说我没钱，我又还上了帐，我拿什么还的呀？”
她想的是，她那倒霉催的前任，那位安妮塔·布里埃该不会是什么绝世败家子吧！她若是有什么嗜喝好赌的毛病，那可活该在战场上被石头砸死！这种不顾家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烂人她可见多了，摔进阴沟里淹死都不亏！
结果等了等，伯爵夫人却只是笑，红唇轻启道：“拿我的嫁妆还的呀。”
“我嫁过来时随身带来了500里弗尔的嫁妆，一到布里尼亚就被她拿走了，眨眼间便花了个干净。吉斯城那边花去了三百多，在领地里征召农民，收购粮食又花掉一些。我父亲原本给我准备了1000里弗尔的嫁妆，合同上写明分三次付清，不过她在别处的债款催得急，我父亲替她还上了，这笔钱免不了也得从我的嫁妆里扣除。”
她说得平淡，那些钱，那些数字，好似与她没有半个赫勒尔的关系，但阿尔瓦又不是傻子，对于一个Omega而言，嫁妆几乎是他们唯一能拥有的财产，尽管这“拥有权”也很有限。但花自己老婆的嫁妆就算在寻常人家里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安妮塔·布里埃，她怎么竟脸皮厚成这样？！
她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没遮没掩，一时震惊，又一时愤怒，待得眉目低敛下去，咬住牙齿，倒是惹得蕾娜好奇起来了，“你又在想什么？”
阿尔瓦心直口快：“在想当初碰见她时怎么没多戳她两剑！怎么有这样霍霍自己老婆嫁妆的人！”
“噗……”第二次了，那不爱叫人看出心思的伯爵夫人迅速以手上账册挡住脸，低头笑出了声。阿尔瓦不明所以，又义愤填膺，自顾为自己辩解：“是啊……那，虽然人们常说夫妻一体，但，但Omega本来就没有财产，也继承不了爸妈的钱和地，只有嫁妆是唯一能得到的东西，万一丈夫死了，不就只能仰赖嫁妆生存了吗？”
说到这，“对了！你看，她自己不就死了吗！她还花光您的嫁妆！您、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夫人，夫人！别笑了！”
“噗嗤……不，等等……你别看我！”伯爵夫人掩着脸，阿尔瓦实在看不见，但不知何处飞来的粉色却沿着她露在外面的脖子，越过重重贵重繁复的项链，一层层染到了纤细的锁骨。阿尔瓦鼓着嘴巴不忿地思量——我难道说错了吗？养大她的婆婆，街上的叔叔婶婶都是这样说的啊。
这道理，难道不是村里的老人教育年轻人都这么说吗？
可伯爵夫人愣是笑了半晌才勉强停下，她缩起单薄的肩膀，别着脸怎么也不肯看向阿尔瓦这边，开口的声音不再是那种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低沉。
不是那么沉稳的，伯爵夫人的声音。
而是清澈透亮的，像是一汪活泉。
像是一个爱笑的少女。
含着一些懊恼的嗔怨：“……都叫你别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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