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埃伯爵的伤势这一反复就又是七八天,直到盖勒特爵士实在忍不住,第三次求见的时候,他才在伯爵的书房见到了她。
她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好,盖勒特不记得自己教导长大的女孩会露出这样羸弱的样子。她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简单朴素的便服,端正地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似乎是专注于思考什么事情而深深皱着眉——是因为那笔来自吉斯城的账单吗?还是仍旧为了黑森林那块领地发愁?
终究是个女孩子,比起男性Alpha天生就单薄得多的身材又更消瘦了些,是受伤之后没养好?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不适应,途中吃了太多苦头?
盖勒特在门口处站定,侍童朗声报告:“盖勒特爵士到!”
她这才回过神来,努力舒展了一下僵硬板正的脸,试图挤出一个温和些的表情,盖勒特坚冷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涌过。他知道安妮塔为人严肃克己,她所有的温柔与温情都留给了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在失去父母兄弟之后,她唯一的家人就是自己了。
“伯爵大人。”他不等安妮塔召唤便自如地走进房间里,恭敬温和地朝她欠了欠身,“这些天都没能见到您,您身体怎么样了?”
“我很好!”她的声音似乎是因为紧张发出了小孩似的尖锐调子,但随后她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压下调门重新说了一次:“我很好,盖勒特爵士,已经好多了,多谢您的关心。”
她指指旁边的扶手椅,“请坐吧,爵士。”
盖勒特没有推辞,笑着在旁边坐下,“您这一趟出去变化很大,发生了什么?”
布里埃伯爵垂下眼,不知道是因为瘦了些令她看起来更白皙幼嫩了,还是因为受了伤使人虚弱惫软,盖勒特总觉得她越长越稚嫩了,那副踟蹰倔强想装大人的模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他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是发生了什么令您觉得丢脸的事,不好意思告诉我吗?”
像是被说中了一般,布里埃伯爵更加板起脸了,半晌才端着架子道:“……还没登上城楼就被一块愚蠢的石头砸破头昏迷了两天,这还不够丢脸的吗?”
年长的骑士噗嗤笑出来:“哈哈哈哈哈……您就是为这个跟自己较劲呢?我的阁下,您是一位骑士,您老惦记着城楼做什么呢?那是士兵们的事,您出门前我怎么叮嘱您的?别……”
“别冲动,别只顾争功,要注意安全,要保护自己,活着回来才是对布里埃家最大的贡献。”没等他说完,少女就自顾把话接了下去,那正是他送别伯爵时的嘱咐,如今看来少女没忘,就是不太服气而已。
“那么您做到了吗?”他问,年轻的伯爵垂下头半晌没有说话,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到他以为那孩子或许就这样默默生起了闷气时,她才忽而转移了话题,道:“埃德温和凯文的后事……”
“都办妥了,还有您和他们的侍从,这次随您出征的骑士和士兵们,凡是阵亡负伤的,我都已经按例给予了抚恤和补偿。有功的也都给了犒赏,但因您伤病在身一直拖着没能举行个正经的仪式,前些时候拖不过去,我代您为几位骑士送行了。”
说到这个,那小伯爵愣了愣,像是很意外似的,好一会儿才低头道:“噢……这样……那……”
盖勒特不愿看她露出愧疚的表情来,抬起大掌落在她肩上,重重拍抚了两下,“您不用放在心上,他们在世时您已尽到了一个领主应尽的义务,为您冲锋陷阵也不过是他们的义务罢了。”
话虽如此,少女仍旧大受震撼般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再问。盖勒特不想她再继续纠结,转而问到:“那么……侯爵那里是怎么说呢?”
“什么……什么怎么说?”伯爵又愣住了,盖勒特皱眉,“上黑森那块地啊!您这次冒这么大的风险为大公出征,不就是为了那块地吗?侯爵怎么说?奥利耶愿意松口了吗?”
……不,他到底在问什么阿尔瓦根本完全不知道,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背下来布里尼亚的防务情况,知晓自己的骑士与侍从,甚至蕾娜找人打听来了这次在外行军的情况,帮她编造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
但……蕾娜没告诉过她什么上黑森下黑森的……那个什么阿利耶奥里亚的她也根本没听过,她甚至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个人名。但是眼前的骑士还紧盯着她的脸,殷切地期盼她的回答,她只能木着脸摇了摇头,“不……我还没有问侯爵。”
“为什么呢?”听她这样说,盖勒特仿佛一下子就急了起来,“您不趁热打铁去讨要您应得的奖赏,不怕又被那南边来的贪婪野猪给赖账了吗?大公可不是时时都站在您这边的!”
“我……”阿尔瓦背上都开始冒冷汗了,她祈求自己的脑子能够转得再快一点,好弄清楚什么是“南边来的贪婪野猪”又为什么“大公不是时时站在她这边”,但眼下她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她只能应付道:“我这就去……”
“您到底怎么了!”盖勒特皱眉担忧地望着她,“您为什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您心心念念想要拿回上黑森地区,那是您祖上传下来的领地,您不是为了这件事已经筹谋好几年了吗?”
是吗?是安妮塔祖上传下来的地?那为什么又会失去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睛里泄出了疑惑,盖勒特忽然面色一沉,“您难道磕着个脑袋就忘了这事了吗?”
阿尔瓦可太想顺水推舟说自己忘了,最好推说自己磕着脑袋什么都忘光了才好,但一种危险的直觉告诉她最好别做这种自作主张的蠢事,如果这法子行得通,蕾娜应该早把她打成个话都说不出来的白痴了,而不是费心费力地把她养着,还煞费苦心地教她这个教她那个。
她可太明白了,她之所以如今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甚至锦衣玉食,全是因为那位伯爵夫人还需要她,全因为她还有用,倘若她做了任何一件事使自己“没用”了,她的命数也就到头了。
安妮塔……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努力地回忆蕾娜给自己描述出的那位陌生的年轻伯爵,那位出身显赫,显赫到她完全没有具体概念的年轻人。那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和自己无比相似的年轻贵族,她拥有的东西是阿尔瓦想都不敢想,也根本无从去想象的。
但唯有一点她好似与自己一样——她也是一个人。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弟姐妹,是家族中仅存的后裔。
试想,如果自己也曾有慈祥和善的父母,也曾有亲密的手足,有这样一个传承百年的古老家族,然后……自己失去了他们。
连祖上流传下来的宝物也……如果是自己的话,那肯定不会是一块领地。阿尔瓦想,那或许是一把好刀,或许是一艘小船,也有可能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房子,但如果自己失去了它……那么一定无论如何,无论花费多少时间和心力,也想要把它重新拿回来吧!
“我当然……一定会拿回来的!”
少女的目光分明是看向某个不知名处,却忽而沉毅坚定了下来,“我一定会拿回来的!不管花费多久的时间……侯爵那边……我会尽快去问的,不管是野猪还是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头,那拳头上还留着盖勒特从前不曾见过的伤痕,若是仔细看看,便会发觉只是短短数月,这孩子的手就比从前粗糙了很多。
他忽然就心下一软,盖住了那细瘦的手,“我知道,我一直相信您一定会做到的。抱歉,我刚才太心急了……您比任何人都更想拿回完整的布里埃家的领地,您比任何人都更想恢复布里埃家的荣光,我一直都知道的。”
“我只是怕您这么辛苦,功劳却被宵小窃去,您冒了这么大的险,差点连命都丢了,万一大公却反悔……”
他的目光低哀,尽是心疼,阿尔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任何人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色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有得到过这样的目光。她迎着中年骑士关切的眼神,感受到了一种无中生有的压力。
她点了点头,那话就像是从她嘴里自然生发出来:“我知道。爵士,我知道您担心我……您……不要担心我,我会……我会努力的……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实在不知道如果是安妮塔会怎么回答这位骑士的话。
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她想,还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回应别人的关心。
眼睛还自顾自地湿润了。
糟糕了!糟糕……可千万别哭啊!那位伯爵可一定不是这样没出息的人,那位伯爵可绝不会像她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她脑子里想着骑士的长剑,想着自己可能会被砍成好几截,忙不迭地偏过头去避开骑士的目光,板起脸装作无事发生。
肯定来不及了!她想骑士肯定已经看到了。
但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