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4. 05
刚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倒霉的得像在十八层地狱里。
最近糟糕透顶的睡眠,让白雪巴最终还是迟了一步走进公司的大楼,免不了遭受一通冷嘲热讽的洗礼。自从她辞职结婚脱离社会以来,生活平静的让她快要忘记职场是多么残酷的地方。变得生疏的工作,嘴脸丑恶的上司,难以相处的同事,绞尽脑汁装出来的那副脸面,无时不在提醒着她也许退一步也许就不需要过得如此辛苦。她明明可以衣食无忧的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明明可以光是依靠着一个家族和一个名字就生活在上流阶级。
不。
午休时站在屋顶的白雪巴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那些都不属于她——曾经有过的,曾经失去的,都不属于真正的她。为别人活了太久,终究不是她最想要的。夏季的暖风缓缓略过她的身子,眯起眼睛看了看蔚蓝的天,白雪巴突然想起被自己扔在家里的那个孩子。
她有好好吃饭吗?
“还是跟健屋说一下吧,又不是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文美跟她道别时的话环绕在她的耳边。白雪巴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在她专心一件事的时候,往往一定会忽略掉其他的人和事。她是在刻意躲着健屋花那没有错,可有时看到那孩子明显低落的情绪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又会忍不住地想要去解释。
手机的闹钟打断了她的想法——午休结束了,还是需要先面对现实。
几个小时之后,生活就像白雪巴证明了什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新工作的第一天就加了班,九点钟的时候实在担心起了健屋,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于是不得不在前辈们责备的目光中告退,叫了辆出租车赶回去。下车时因为走得太急,没有留意脚边的石子,一个踉跄之下狼狈地摔倒在地。健屋家所在的街道上,这个时间安静极了,既没有来往的车辆,也没有行人,白雪巴一个人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鼻尖有些酸楚。
她这是怎么了啊……
自己的志气就连一天也撑不下去吗?她摇着头,只觉得自己今天分外可笑。就在她单手撑着地,努力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巴さん?”
熟悉的轻唤让她抬起了头,视线有些模糊。路灯下的健屋花那穿着一身的白,光晕在她的背后绽开,脸上写满了担心。见自己没有反应,那个瘦小的身影蹲了下来,关切地问:
“巴さん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还站得起来吗?我们先回家吧……啊,你的手蹭破了……”
那个听上去空灵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白雪巴神情恍惚的被健屋从地上扶起,走进了不远处的房子里。房间里的灯温暖昏黄,健屋一直将她扶到沙发上坐好,又转身跑去拿药箱。而白雪巴直到看着她闷声不响地动手开始掀自己的裙子,准备给她敷药,才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哑着声音说:
“……你吃饭了吗?我自己来吧,没事的。”
健屋看着那个还挂着泪,膝盖和手掌还渗着血珠,一身狼狈的白雪巴,似乎是刚刚回过神,眼神里满是迷茫,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自己吃没吃饭,突然有点愣怔地说不出话。
她习惯了白雪巴对她的疏离,习惯了白雪巴对她的逃避,脑中那些剧情已经让她麻木到失去知觉。健屋今天其实一直坐在自家的大门外,什么也没做,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看着门外空旷的街道,看着太阳从温暖逐渐变得冰冷。
而她想要等白雪巴回家。
但就因为是这样,她才能看到不远处停下的出租车,冲出来的那个人,摔倒的样子,还有摔倒后的茫然无助。在健屋印象里,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白雪巴……鲁莽,笨拙,好可爱。她从没想过自己心里的那些情绪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因为白雪巴,真的好温柔。
似乎是见她没有说话,白雪巴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人却被一把抱住了。健屋似乎很小心避开了她酸痛麻木的腿,只是将上半身紧紧贴了过来。单薄的身上是冰凉的,衣服上还有晚风的味道,感觉像是在外面呆了很久。幼兽的气息再一次包围了白雪巴,既没有之前的疯狂,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任性,只是不轻不重地抱着她。
甚至像是一种安慰。
“我来热一下冰箱里有的东西,巴さん你先清理一下伤口吧。”
没等到她的拒绝,健屋就自己松开了那个柔软的怀抱,头也不回去了厨房,话里带着明显的鼻音。白雪巴愣怔地看着那个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药箱里拿出消毒的酒精,清理起自己的伤口。她依稀还能记得不久之前,自己也是用这个药箱,擦去了健屋掌中干涸的血,还打了那个任性无知的小孩子一巴掌。
她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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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さん……陪我坐一会儿好吗?有话想对你说。”
健屋向上看来的那个眼神让白雪巴心头一颤。
沉默不语地一起吃完晚饭,白雪巴有些焦虑。她以为健屋会对自己疏远她的行为抱怨,会吵闹,会哭喊着让她不要走,或者又做一些过激的举动。可健屋太冷静了……也许是因为光线吧,原本透亮的眼睛里全是深不见底的阴影,此时正真挚地向她传达着不容拒绝的情绪。白雪巴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健屋的对面。
看着白雪巴坐下,健屋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巴さん总说我是小孩子。也对……”
“……花那,我……”
很意外的,坐在她对面的健屋摆了摆手,叹着气,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白雪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巴さん,什么都不说,就是大人了吗?至少小孩子还会说,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那么,你认为大人的代价,就是不再坦率的交流了吗?为什么你不懂我的意思呢?‘我只有你了’,并不是什么孩子气的话语,巴さん,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那个人呢?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你,成为我生命里重要的那个人呢?”
白雪巴瞪大了眼睛,半响也说不出话来。健屋的表情严肃极了,也直白极了。白雪巴知道健屋情绪很好或者情绪非常不好的时候,语速就会变得很快——只是她从来没有听到健屋一次性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个反应,健屋咧嘴一笑:
“小孩子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们只是在成为大人的路上——变得更加的不坦率。但我不行。我想了很久了,这一个月都在想,我原本想要问你,你去干什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新的人,你是不是不要健屋了……”
“我不是……!”
本能的反驳在她的理智前脱口而出,但白雪巴立刻闭上了嘴。实际上,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她不想,不能,也不配做健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白雪巴冷静了下来。她将额前碍事的头发向后拨了一下,深深地呼吸,表情也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我是去找工作了。”
“我看出来了,从你今天的衣服。所以,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健屋了对吗?”
“……这根本是两回事。你妈妈希望我能照顾你到成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待在这里吧?不觉得那样太自私了吗?我并不是你,或者这个家的附属品。”
“自私?不管是你也好,妈妈也好,你们的决定就不自私吗?”
“如果是因为我以前犯下的错误,那的确是我的错,不要责怪你妈妈。”
“呵……我指的不是那方面。你们的自私在于,为什么要擅自替我做决定?因为我年龄还小?你们就可以擅自决定,什么人来照顾我,我只需要按你们说的来做就可以了,全然不考虑我的感受吗?”
“你怎么能这样误解别人?”
“如果不想被人误解的话,为什么不提前把想说的话说明白呢?当我是傻子吗?只会说没关系没事的对不起,有用吗?!”
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对话音量已经越来越高,语速也都变得越来越快,似乎都像是在倾泻着心中的情绪和壁垒,直到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健屋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地拍在桌子上,语气前所未有的尖锐:
“够了!”
白雪巴脸色铁青,少见地仰起头,冷冰冰看着健屋,一言不发,也难得没有想要起身离去的意思。紧紧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健屋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的吵闹,努力向大脑传输着氧气。这不是她设想的对话……完全不是。为什么她们会吵起来?不对,为什么白雪巴今天居然跟自己吵架?沉默了一会儿,健屋又重新坐了下去,这一次,她将双腿蜷在了椅子上,用手臂抱住,有些发闷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巴さん。我不是想跟你吵架。”
“……”
对面并没有给她任何回答。使劲吸了吸鼻子,健屋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许哭。只可惜说出来的话仍然听上去不怎么坚强:
“健屋从来没想过把你当成附属品。我妈妈也不会的……至少这点。算了……今天巴さん也累了吧,抱歉,你去睡吧。”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也许是我想错了。”
白雪巴站起身,就在健屋觉得她下一步就会离开客厅的时候,白雪巴走到了她的身边,揽住了那轻薄的肩膀,意外的将健屋抱进了怀里。看着前一秒还像凶猛的小狗一样,张牙舞爪的健屋,突然低落消沉下去的样子,白雪巴只觉得一阵揪心。健屋说的也并不是毫无道理……作为大人的她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全都做错了?头靠在白雪巴柔软的腹部上,还有一只手轻轻抚摸过头发,健屋花那终究还是没有绷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和发抖的肩膀根本无处隐藏。而白雪巴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静静地等她哭,既不会安慰,也没有动,直到健屋哭完,她才蹲下身,第一次伸手扶住健屋的脸颊,用手指擦去她的泪痕:
“对不起,花那。我知道道歉是最没有用的,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不要道歉……巴さん……”
健屋朦胧的视线里,看到的全是那深不见底的琥珀色。和第一次认真看那双眼睛时完全不同,她能看到白雪巴的神情里有担忧,有不舍,有……情感。即便那情感暧昧不明,无法言说,但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突然笑了一下,健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白雪巴的手背上,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不要道歉,巴さん。健屋明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健屋不该是你的负担,也不会是。”
说完,还是不愿意等白雪巴说话,她擅自将摸着自己面颊的那只手拉开,将自己的吻烙印在白雪巴的手心里。
只是轻轻的一个吻。
然后她就跳下了椅子,走向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十五岁的健屋花那,今天学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有的时候,爱是一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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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
健屋花那走进医院更衣室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疑惑地拿出来,看到黛灰发来的祝贺生日的短信才意识到——
今天是她24岁的生日了。
自从15岁之后,她再也没有庆祝过一次生日。唐突决定的住校,唐突拉黑白雪巴的一切联系方式,唐突联系黛灰处理自己监护人的法律文件。最后……义无反顾地抛弃了父母留给她的一切未来,选择了医学院。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吗?也许。但还有很多事情,她没想明白。
“哟,健屋,来得这么早?正好,今天院长查房,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好的,多谢前辈。”
冷漠的将手机丢回储物柜,健屋换好了自己的医师袍,挂好名牌和医院专用的手机,朝着上楼的电梯走去。
作为新进的研修医,能让她参加院长查房已经是前辈十成的好意了,她自然不能分心。走在队伍的末尾,一间间地绕过外科病房,她认真记录着院长和各位前辈的话,以及病人的情况。直到查房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到院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过于亲切,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个病人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白雪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啪。
她的笔掉在了地上。
“喂。”
前辈低声的训斥让她回过了神,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蹲下,捡起自己的笔。幸好,有口罩遮住了她动摇的神情。
想什么呢,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人姓白雪。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专注了起来,想要去分辨那个若有似无低声说话的音色,越是着急,就越是听不真切。她握紧了自己的笔,感觉大脑变得越来越空白。直到巡查完毕,还是前辈一把拽了快要变成石像的健屋站到一旁,让院长出门,她才清醒过来,极力遏制自己想要转过头去看那个病人的心情。
要去吗?只是确认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突如其来的胆怯让她的脖颈变得无比僵硬,最终还是决定跟着其他医生一起,慢慢走出了病房。回到办公室,果然挨了前辈几句训斥,可是健屋已经没办法思考了,她仰起头,笑着跟前辈道了歉,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是不是应该随身带着手机的时候,几份病历就扔在了自己的面前。
“行了,知错能改,今天的培训还没开始,你先把这些病例整理了再说吧。”
“是。”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健屋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肯定已经结婚,嫁给别人了吧?或者过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如此纠结呢?定了定神,健屋低下头,认真整理起病历来。
“喂!健屋!你有毛病吗?”
被突然从自己桌子上跳起来的健屋吓到,前辈的咖啡差点撒到面前写着论文的电脑上,愤怒地咆哮起来。而那个虽然长得可爱,但一直冰冰冷冷的研修医只是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来’,就疯狂跑出了办公室,气得他也只能大喊:
“还有半小时就培训了!喂!没事不要在医院里乱跑!”
“知道!我马上!”
声音飘了过来,人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头雾水的前辈啧了一声,甩甩手上的咖啡。
健屋的心脏快要蹦出身体了——她站在那个病房门口,大口的喘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没事……终于,她拉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单人病房里,病床是摆在靠窗的位置。头是偏过去的,不知道是看着窗外,还是睡着了。黑色的长发仍然像瀑布一般,只是发梢微微泛白了。皮肤也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病态的白,瘦弱修长的身体被医院蓬松的被子覆盖着——健屋一步步靠近那张病床,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怎么呼吸。
她终于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她想了很多年,想到至今都无比清晰的脸。
时间的确过得太快,带走了很多东西,给她的眼角带去了皱纹,给她的面容带去了憔悴。
时间也像是从未走过,在看到白雪巴的那一刻,她的心却活了过来,疯狂地,无休止地快速跳动。
白雪巴。
她的名字还是白雪巴。
健屋没有叫醒她,只是将手放进医师袍的兜里,狠狠攥着拳头,笔直地站在病床的尾部,静静地看着那张脸。
“……医生?”
睡眠还是那样的浅,一点动静,一个视线,还是让白雪巴醒了过来。她眯着眼睛,不太能看清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医生。看样子,很年轻,似乎是有话想对自己说。白雪巴虚弱地笑了一下,一边致歉,一边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对不起,我睡着了……是有什么事要告知我吗?”
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沉默地帮她从床上坐起来。白雪巴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想要去寻找医生的名牌,以便更好的对话。
然后她也愣住了。
直到那个女医生松开了她,拉下口罩,她也依旧没能回过神来。
“巴さ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