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你真的决定了啊?”
路易斯拿起叉子对准桌子上切好放着的蛋糕,边吃边问,还不忘记顺手给文美也弄了一块,放进那个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的人盘子里。时隔这么久,三个人最终还是因为白雪巴的电话重新聚在了一起。她发现这个人刻意避开了之前她们会去的地方,而是选了个她们谁也没去过的城区,坐在一家崭新的咖啡店里。面前的白雪巴似乎恢复了些当年的样子——如果不是那紧皱的眉头,路易斯甚至以为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白雪巴既没有吃东西,听到路易斯的问话也没有抬头,只是用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翻来覆去地拧着餐巾纸的一角,无辜的纸巾此时已经快被她蹂躏到细碎。文美沉重地呼吸了一声,似乎是压抑的不行,放下了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声音低沉地问:
“……跟健屋谈过了吗?”
听到那个名字,白雪巴的一侧眉毛挑了一下,终究是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前辈:
“我不觉得我自己的决定和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又来了。”
文美的话里带着熟悉的不悦,但她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用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是在好好措辞,直到路易斯拍了拍她的胳膊,才放软了姿态,换了一种说话的方式:
“白雪……对不起,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我能理解你的决定……我也觉得这是好事。只是毕竟你和健屋有着法律上的关系,对不对?在我看来,那个孩子也很需要你……如果她因为你这个决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我是在担心这个。”
“我知道。”
“那你……”
“听我说完吧……文美前辈。”
白雪巴深深地吸气,终于扔下了那片纸巾,喝下了一大口手边的咖啡,看向文美和路易斯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对你们……我从来都不想隐瞒什么。我会这样下决心,就是因为那个孩子。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不,不是想得太简单,而是……即便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我依然天真地相信自己可以解决。”
“可是最近我发现……我做不到。”
“……巴,你没做什么吧?”
路易斯紧张的声音突然变得音调高了一些,随后又赶紧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没跟……那个……就是……”
“噗……怎么可能。倒不如说,遇到过‘危险’的人是我。”
似乎是被文美和路易斯脸上突然同时挂出的‘原来如此现在的小孩子真不简单’这样的表情逗得有些想笑,心情反而意外放松了许多,索性摆了摆手,无奈地说:
“你们两个到底在想什么啊……!为什么要想到那些地方……原本,我想过好好把那个孩子照顾到18岁,就算了结我的心愿,重新换一个地方重新找个工作,好好继续生活,就当自己扔掉了几年时光罢了。”
“那为什么现在……?”
“我又没说要从她家里搬出去——只是决定现在就出去找工作上班而已。我倒是想问,文美前辈你怎么突然向着那个孩子说话了?明明之前最反对我结婚的人是你啊。”
同时被两双眼睛看过来的文美噎了半天也没能说话。她总不能说,凭借着自己看人的本事,在和健屋花那相处的短短几天里,她已经了解到那个孩子的许多事情——并不幸福的童年和优渥的身家并没有让那个孩子的品格变坏,相反,健屋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熟和坚定。即便有时候依然冲动任性,即便是无法掩饰寂寞难耐的神情,也会很快调整好心态,总是将阳光带给别人。她原本不喜欢健屋家的原因很简单——谁能忍受自己的挚友一夜之间变成破坏她人家庭的第三者,一夜之间从开朗活泼变得痛苦压抑,还在几年后义无反顾地应承了她不该接受的遗愿?她当时完全不能理解白雪巴的决定。可当她和那个孩子朝夕相处了几天,她发现健屋的母亲其实将健屋培养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对健屋花那这个人升起的好感自然而然减少了那份反感和困惑。
更不要说,孩子才是最无辜的。
“文美?”
路易斯看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撇开了视线一直思考,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十分疑惑。倒是白雪巴的嘴角苦苦地弯了上去,叹息着说:
“我其实知道为什么……很难不喜欢那个孩子吧?文美前辈。”
“……”
沉默地把头扭回来,文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白雪巴。
“真的很难。”
“她其实很聪明,甚至比她妈妈还要聪明……声音很可爱,脸也很可爱,在家就会像个小动物一样黏着你;有时候又会变得……难以捉摸。真是太丢脸了……我作为一个大人。她爸爸去世之后,那个孩子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我以前经常能在她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我承认,在这方面我太软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该这样对她。”
“最近,她又变得不一样了。该说是小孩子长得太快吗?她变了……像她妈妈的那部分越来越淡,这原本应该是好事,可反而,健屋花那的印象突然越来越强烈。她还只是个孩子……她‘应该’只是个孩子……你们能懂吗?这种分裂的错觉……时常让我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不正常了。”
“更何况……”
白雪巴最终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她知道了我和她妈妈的事。”
路易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看向文美,眉宇间甚至有些嗔怪。文美则是一脸惊慌地摆手说道: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过!”
“……不是文美前辈。是另一个人。”
见过黛灰之后,白雪巴面对在自己身前九十度鞠躬谢罪的男人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或许她早就意识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反而对这场闹剧有些感激,因为这间接促成了黛灰理解她的决定。她相信也清楚,黛灰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因为他和她,最终目的始终是同一个。白雪巴其实想过,或早或晚,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如果一直隐瞒到自己离开之后,健屋花那一定会恨自己吧。
她对自己没有那种信心。
白雪巴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变化——最开始被那个小孩子瞪着,被讨厌,她反而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报应,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光是想到那双圆润闪亮的眼睛对自己投来憎恨冰冷的目光,那总是对着她露出笑容的可爱小脸变得漠视与厌恶,白雪巴就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极端的畏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事情变成那一步之前,逃离一切。
“总之,事已至此。”
甩了甩头发,白雪巴故作轻松地敲敲桌面,第一次对着两个好朋友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我只能想清楚自己未来要怎么办。已经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了。反正她也要上高中,不会经常待在家里,也不需要我一直待在家里,剩下的三年应该很容易度过。我只是答应她,在她成年之前都会留在她身边……”
“可是……那孩子不是很喜欢你吗?白雪?”
文美出乎意料地打断了白雪巴的话,往前欠了欠身子,轻轻的一句,就将白雪巴刚刚露出的笑容瞬间击溃。路易斯的声音又有些急切:
“文美……”
“……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喜欢呢?更何况……喜欢也有太多种了。曾经我也以为我是喜欢男人的,不是吗?她的人生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什么喜欢……什么爱……”
白雪巴冷笑了一声,却不像是在嘲讽别人,而是在嘲笑自己。
“对我,大概只是一种依赖吧,很快就会消失。不,就只是单纯的依赖,一定会消失。我能替她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不能误导她进入错误的河流,像当年的我一样。”
将视线转向窗外,白雪巴的眼神非常暗淡,但语气却是相当的坚定,甚至重新措辞,将自己的心情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朋友们。文美没再继续说话,只是看了看路易斯。后者则是深深叹了口气。她们都太了解白雪巴这个人了——她总是这样,宁愿伤害自己也要永远替喜欢的人过分考虑,替自己喜欢的人下那些‘我这是为了你好’的决定,完全想不到自己擅自替别人做下的决定是否正确。从很久以前,文美和路易斯都试图扭转她这种近乎自虐般的行为模式,可白雪巴始终如一,还是会这样做,就好像那成熟性感的身躯里面始终藏着一个固执别扭的小孩子,只懂得践行自身的意志。
无论这样的行为会招致怎样的非议也绝对不会后悔。
“算了算了……不说了。所以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路易斯果断踩下了刹车,避免三个人又一次因为一个久远的话题陷入争论,而白雪巴也很自然地说起了最近找工作的一些事。文美左看右看,最终也放弃了继续刚才话题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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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离家不远的小道上,健屋戴着耳机,听着旋律暴躁的电音,抬脚踢飞了一颗不小的石子。坚硬的边缘磕碰到她柔软的运动鞋,脚趾处隐约传来的痛感反而减轻了一些内心难以言明的烦躁与压抑。暑假接近尾声,无论是哪一方面的学习都在她想要逃避心中苦闷的时候完成的格外出色,于是这天,她终于决定出门。
只要出门就好,只要不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就好。
反正自家住宅附近都是一些有钱人,安全的问题并不用担心,她就漫无目的地或跑或走,直到自己的身体发热,肺里生疼。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一间大宅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网球场,经典的红土和熟悉的发球机都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带自己打网球的场景,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有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少年正在充满活力的击球,剪得细碎的黑色短发随着动作忽上忽下,帅气雪白的T恤和黑色的短裤在夏日的艳阳里分外扎眼。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看到那个少年似乎是看到了自己,冲着这个方向挥了挥手臂。她礼貌性地摘下了耳机,也挥了挥手。少年向她跑了过来,俊秀的脸上挂着好看的笑容:
“嘿!我之前没见过你,你也住这附近?”
声音听上去更偏中性一些,似乎是并没有变声的样子,但很好听。健屋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你好,我是住在前面的健屋。”
“哦哦!你好,我叫绿。刚搬来没多久,很高兴认识你。”
少年伸出了一只手,健屋有点晃神。第一次有人没有重复自己的姓氏,只是单纯地想要跟她握手,看上去家教很好又很亲切。被对方的笑容感染,健屋也笑了起来,轻轻回握了一下,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
“你现在要去哪吗?”
“嗯?没什么,我只是出来散步。”
“会打网球吗?”
“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打过。”
“那,要来一起玩吗?发球机太没意思了——”
“……嗯,也好!”
一个小时之后,和新认识的朋友玩得很开心的健屋并没有留意到一辆车子缓慢地驶过。车窗里的白雪巴转过来,合上的眼睛里都是那个在阳光里绽放出来的笑容。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健屋就应该像这样成长,生活在明亮的地方,展现着活力,也一定会有和她身家相似的人陪伴她真正的走完一生。而自己的存在只会让健屋觉得痛苦,只会拖累她的人生,只会让那个孩子变得扭曲。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们的人生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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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
健屋一早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天花板一阵发愣,就是不想起来。她已经听到楼下的白雪巴正在做早饭,走来走去的声音。虽然只有一个月,可在健屋看来,这一个月比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还要漫长。每当她鼓起勇气想要去问白雪巴到底离开家做了什么,对方总会提前低垂了眼帘,找个理由离开她的视线,拒绝和她说任何事。更过分的是最近一周——也就是她尝试着想对白雪巴介绍自己新认识的朋友时,白雪巴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一瞬间健屋甚至有些欣喜,在想是不是白雪巴还是在乎自己的,不希望自己跟别人走得太近。而白雪巴的下一句话则打碎了她的奇思妙想:
“对方的家庭是做什么的?交朋友可以,但要注意距离和安全。尤其不要做你这个年龄不该做的事情。”
之后竟然直接回了房间,仿佛做完了母亲该做的事情一般,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从困惑到悲伤,再从悲伤到迷茫,健屋花那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全能的,也毫无能力去参悟白雪巴的想法。她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轻声对着空气说:
“不行,健屋还是想问。”
一旦想清楚了这件事,她就站直身子,大步走进自己的浴室开始洗漱。她今天一定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就在她换好衣服清爽地跑下楼时,冰冷的关门声让她楞在了楼梯上。
白雪巴甚至没有跟她说,‘早上好,我走了。’
刚刚燃起的冲劲突然泄了气,健屋有些颓然地坐在楼梯上,呆呆地看着那扇关上的大门。过了很久,直到肚子都开始饿得悲鸣,她才拖着身体走到楼下,味嚼如腊般吃起了早已凉透的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