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你为什么总要蒙着眼睛?异色瞳在这片大陆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还是这是为了增强你魔力的一种机制?你说你不是术士,那你是法师吗?还是女巫?虽然从学术上来讲,我认为女巫这个词的用法稍显不妥,颇有种针对女性的负面意味,我曾经写信给法师学术委员会……”
仿佛雨中的逃命就是一场幻觉,恢复了精神的海伦娜一反方才的惊慌失措,立刻变成了个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的学者。她此时骑在纳尔有些不情愿叫来的另一匹马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诺拉不知道是不是来自星歌堡的法师们都有这种,含蓄一点的说,“对所有未知事情都想刨根问底研究个清楚”的特性。从她们所在的小木屋到伊斯塔瑟尔其实已经并不远了,可是这无休止的对谈似乎很大程度上延长了她们的旅程。不知道为什么,纳尔似乎对这位莫名其妙加入的同伴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和冷漠,自从启程开始,就盘旋在不远处的天空上跟着她们飞行,完全没有加入对话的意愿。诺拉其实知道精灵一族并非书中所描绘的那样亲近人类,信任人类,但她仍然有些担心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你的那位朋友,是精灵德鲁伊吧?真神奇,我只在书里读过她们。她们可以变成多少种动物?会变成动物之外的生命体吗?比如植物什么的?”
诺拉转过头,看到旁边的海伦娜用手掌遮挡着眼前的阳光,也同样抬起头,看着天上盘旋着的金色鹦鹉。她原本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深棕的颜色,有些惨白的皮肤光洁无暇,脱掉破烂的长袍后,身体骨骼消瘦到弱不禁风的程度。此时仰起头来,敞开的衬衫领口处,脖颈下方的皮肤出现了一小块不怎么起眼的黑色纹身,似乎顺着锁骨一直蔓延下去。那图案看起来非常熟悉,诺拉微微沉吟,并没有回答海伦娜的问题,反而试探性地问:
“海伦娜……难道你是,艾丹利人?”
她不是很确定——自从她记事以来,艾丹利人就已经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类了。人类——如果泛指的话,是一个统称的族群,可是,由于居住地点的区别,即便是人类,也有很多种族上的区别。比如说,现在统治阿瑟瑞大陆的皇族来自一望无际的沙漠,雅可蔑人,靠着对非其族群狠绝的杀伐与聪明的头脑,已经掌握这片大陆整整两个纪元。那些皇族,无一例外,有着黄金一样的发色和翡翠的眼眸,肤色白皙,寿命极长,虽然坊间传言,皇族的寿命绝对不正常,却没人能知道他们的秘密。而在过去那个混乱、血腥的纷争年代,雅可蔑人唯一的劲敌,也是他们最花力气第一个铲除的敌人,就是那些说着古老且无人能懂的语言,黑发黑眼,神秘的艾丹利人。
“噢……”
海伦娜并没有如诺拉想象的那样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反而是侧过身,对着诺拉扯开了一点自己的衬衫,黑色的花纹绵延向下,微微晃动的柔软胸乳也没有阻隔那漂亮的纹身。她的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说着有些生硬的通用语:
“这个?不,我可爱的朋友,艾丹利人,这个名称真的令人怀念,你知道吗?我的高级学校作业,写的就是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应该】早就灭亡了吗?我的姓氏,还记得吗?月歌者。我的家族来自遥远的黑暗,我们歌颂着每一个看不到太阳的月亮,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吧?”
不能否认,海伦娜的腔调像一个贵族——沉稳、充满自信和说服力,偶尔表露的高高在上并不能削弱这种声音所带来的好感,诺拉也明白,自己也许不该追问下去了。她只是转过头,摸了摸马的侧颈,将因为劳累早已昏睡过去的嘉再往怀里搂了搂,淡淡地说:
“德鲁伊的变化是自然赐予的契约——不是德鲁伊选择形态,而是自然选择了德鲁伊。抬头看看,我远道而来的朋友……”
马匹的速度因为突然变得平整宽阔的大道而逐渐加快,两边的树木被工整的分开,远处的云层下面,一座规模不大,但设计严谨的城堡展现出来。朴素而灰败的石墙和城中燎起的各色烟雾让这座城堡显得颇为神秘,硕大的城门保持着开启的状态,可是进出的人们并不是农夫或者猎人,而是穿着各色斗篷,捧着书本,衣服或者脸上挂着黄铜眼镜的法师或者研究员,偶尔经过的华贵马车也不能让他们侧目。从城门的中线向里看去,一座巨大的白色石塔鹤立鸡群地矗立在那里。
“欢迎来到阿瑟瑞的头脑,贤者之城,伊斯塔瑟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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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肯把嘉托付给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类照看。”
诺拉的手中多了一根设计精美的木质手杖,尽管她再三推辞,热情的旅店老板娘仍然坚持要她拿着,不用钱,还说了很多自己去世的丈夫是如何依靠这只手杖度过失明的那些时光。不过,停在她肩头的金色鹦鹉显然不会像她这样面带笑容,贴着耳朵低语给她的话里多了些许久未见的抱怨。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和炖煮时的腥气,街上也不像其他城市那样充斥着叫卖的嘈杂,所以在嘉依旧昏睡的时候,诺拉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于是她停住脚步,假装理头发的时候转过脸,像是和鹦鹉亲近一样的用鼻子蹭了蹭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去吧,我知道的。”
鹦鹉的脚爪轻轻挠了一下,纳尔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腾空飞起,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幕之中。诺拉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木杖,抿唇微笑,迈步向着大路的尽头走去。
伊斯塔瑟尔的白塔。
人类并没有给这座白塔起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而它就这样伫立在这里,不知为何人所建,不知为何时成型,仿佛天地间理所应当存在的事物,高耸而庄严。这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的所在。在整个阿瑟瑞大陆的最西南角有这样一个可以堪比星歌堡的地方——当然,如果按照海伦娜的话说,至少在气候与城市规划上来说,她更喜欢星歌堡。但对于诺拉而言,几个纪元以来所有属于人类的、非人类的智慧几乎都凝结于此,无数的智者、先哲都将他们的生命奉献给了这座白塔,从小就烙印在她脑海中对于知识的渴求让她对这里充满了向往。如果说西边的大陆拥有最令人类艳羡的,堪比巨龙的织法者,那么阿瑟瑞大陆最引以为傲的就该是在这白塔之中的那十二位人类大贤者。
“您好,请出示您的学者证件。”
安静的底层大厅中只有偶尔出现的轻快脚步声和书页翻动的白噪,诺拉偏了偏头,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她的身旁低语,礼貌又克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学者证件?”
“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是的,如果想要入塔参阅典籍,需要提供法师印信、术士契约或者是学者徽记,并按时间办理相对应的借阅证。”
此时诺拉的身边站着一位披着墨绿袍子的女性,半长的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黄铜的单片眼镜让她看上去相当有书卷气息。诺拉笑了笑,有些遗憾地说:
“抱歉,我只是个冒险者,并没有特殊的职业证明,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借阅典籍。”
她甚至故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手杖,微笑了一下。女性颇为惊讶,她知道诺拉说自己没有职业证明可能并非假话。她担任白塔的书记员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从来没有见过像诺拉这样的人——这个银发高挑的蒙眼女性周遭有着相当强烈的魔法能量,但并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职业种类,哪怕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有着足够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特质。
“那么可以请问一下您的来意吗?”
“我想要见一个人,她现在应该在塔中任职。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和她有过短暂的师生关系。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将这个东西交给她?”
诺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羽毛做成的书签,看上去非常旧了,原本洁白的羽毛变得枯黄,可依旧精巧细腻。女性似乎认出了什么,微微吸气,不过仍然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去接。而诺拉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疑虑,抬手写了几个简短的空书,羽毛书签立刻被深蓝色的魔法能量包裹起来,漂浮在空中。
“这位小姐,我无意用咒物或者诡计伤害勒古恩教授——如我所说,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来见她也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可以麻烦你吗?”
也许是熟悉的结界防护空书消除了一些疑虑,也许是诺拉看上去相当真诚,书记员小姐低头沉思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羽毛。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头写了个简短的便条,然后又拿出一个黄铜的圆筒,将那个羽毛书签和便条一起放了进去,塞到身后的铜管中。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后,她转过身来说道:
“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还没等诺拉回答,空气中就弥漫出了魔法的气息,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了诺拉的身边。诺拉像是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一样,并没有过度惊慌,反而转向那个人影,弯腰弓身,握着木杖的手有些颤抖:
“老师。”
佝偻的背和满头斑驳的银发并不能掩盖面前之人那充满智慧的气质,即便普通的视觉被遮挡,诺拉也知道,这熟悉的墨水与羊皮纸的味道,这极具压迫感的魔法能量,来的不会是别人。年迈的老法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陌生极了,可也熟悉极了。没有说话,她只是将有些干枯的手朝前方伸去,犹豫着,想要尝试着摘下诺拉眼睛上蒙着的布条。而另一只温热细软的手掌握住了她。
“老师,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好吗?”
穿着灰色袍子的老法师似乎明白了什么,慈祥地笑了笑,转过身对一脸惊愕的书记员小姐微微点头,说道:
“谢谢你,希米尔小姐,请回去工作吧。”
“啊、是……”
诺拉觉得自己的身形轻轻晃了几下,回过神来的时候,翻书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七弦琴那柔和的拨动声,鼻端也闻到了成对羊皮纸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厚重味道。有些苍老的声音笑着说:
“好了。”
她摘下布条,一间古老的仿佛穿越时代般的办公室出现在她的眼前。干净厚重的毛地毯上窝着一只正在打盹,浑身银白的长毛猫,尾巴一扫一扫,似乎并未对自己的出现抱有任何兴趣。一架七弦琴被放在窗口,金色的魔法能量像是手指,若有似无地拨动着琴弦。而壁炉中燃着永远不会熄灭的魔法火焰,为整间屋子带来额外的暖意和明亮。更重要的是,站在她面前的老者依旧背着手,微笑地看着她:
“天呐,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你了。”
诺拉慌忙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略微有些苦涩地笑着,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话里全是歉意。
“对不起……老师。这是,不得已的做法。”
“这么精致的魔法……嗯……是东海人鱼族母的秘药?还是北边妖精森林的自然魔法?你身上的能量太复杂了……哎呀,我真是老了,居然有我也看不出的东西。”
“老师,您几乎都说对了。我……”
“爱洛琳。”
老者将她的一只手再一次放在诺拉手上,打断了想要重头说起自己经历的学生,另一只手则是轻轻抚摸着那陌生的脸颊,话语里满是喜悦:
“知道你没事就好。……当我知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曾经恳求大贤者帮我寻找你的踪迹,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迷雾……我一直不肯相信你死了。”
她坚持让诺拉坐回沙发上,自己也坐到一旁,始终不肯放开诺拉的手,继续感慨地说:
“虽然我去考文公国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始终认为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资的学生。”
“……即便这份天资并不来自于人类……?”
诺拉欲言又止的声音变得细微,她垂下眼帘,不敢直视这位她尊敬又喜爱的老师。勒古恩教授曾经周游列国,并被邀请担任她的启蒙老师——无论是魔法、阅读、还是学术研究,都给当时尚且年幼的诺拉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同时,不得不对自己的老师抱有秘密这件事一直也在折磨着她。塞斯塔大公虽然视她为己出,可她自己非常清楚,从一开始就清楚——
她不是人类,是龙。
“噢……爱洛琳。”
老法师的笑容透出了一丝狡黠,眼神里充满了智慧,她拍了拍诺拉的手背,像个慈祥的祖母一样笑出了声,摇着头说道:
“我一开始就知道。”
“诶?”
松开诺拉的手,勒古恩抬手在空中写了几个有力的词汇,魔法的能量逸散,光芒在轻烟的折射下显出图像。熟悉的庭院,彼时的法师和幼年的她正坐在树下分享着水果。在她的印象里,老师始终是一个亲切但又年迈的女性形象——她问过老师,不是说如果法师的能力到达一定程度,容貌便会不怎么变化了吗?可是老师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不过,她记得这个画面,那时候的爱洛琳无法感知风,所以就连最简单的风刃术也没办法学会,勒古恩找到了在树下暗自消沉的她,还带着一篮子的水果。
“老师,我为什么感觉不到风?”
“当你呼唤风的时候,你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吗?”
“……听不见。老师,我是不是,没有学习魔法的潜质……”
“不不,爱洛琳,在学习魔法之前,我需要你明确一件事。”
“什么?”
“我们,在大多数时候是在用语言请求元素的帮助;而对于你,我特别的孩子,你应该换一种态度。你不需要听见她们的声音,不需要让她们理解,更不需要向她们请求什么。”
“换一种?”
“噢……我温柔的孩子。站起来,闭上眼,命令她们,在心里这样想就可以了——‘臣服’。”
潇洒地甩了甩手,挥开眼前的轻烟和回忆,老法师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子,任凭诺拉惊讶地看着她,继续说:
“法师们都可以感知一些东西,或者说,部分的魔法力场,对吧?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只要使用魔法,就会在身上留下印记。而长久的印记则会变成你的符号,你的标记,你的特点。所以……”
“所以……在您第一次看到我施法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人类了。”
诺拉有些沮丧地低下头。这么简单的事情……这种失落感着实让她觉得微妙。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让她觉得不安,但很快,老师的话又将她的注意力拉走了。
“我其实并不确定——毕竟这个世界上的龙,已经越来越少,我反而为此感到遗憾。作为人类法师,我想你知道的,我们需要学习,需要道具辅助;而你们……魔法天生就流淌在你们的血液中,魔法因你们而生,元素因你们而存在,如今却……”
勒古恩停下了话头,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悲切,仿佛即将要灭绝的不是龙,而是她自己。诺拉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身前,脸颊有些发红,低声说:
“老师,我叫诺拉。我是……龙。梦魇龙。”
“谢谢你,诺拉……好了,好了,哎呀,人类一旦上了岁数,无聊的话就变多了。孩子,你今天会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坦白这件事吧?”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两人又重新坐了下来,诺拉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之前的经历、和梅尔的交谈,以及目前的担忧。勒古恩只是坐在诺拉的旁边,认真听着,偶尔皱紧眉头,似乎是陷入了思考。直到诺拉讲完,老法师依旧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看向安静在一旁等待着的诺拉:
“一个魅魔领主会主动找你说这件事?……嗯……对了,在魅魔给你的幻象中,你说,见到了法师装扮的人?大概有几位?”
“只是一晃而过,不过我大致确定,至少5位。”
勒古恩冷哼了一声,食指在空中一勾,几张羊皮纸从她那宽大的桌面上漂浮起来,继而飞入了诺拉的手中。
“老师……这是……?!”
羊皮纸的新旧程度不太一样,但都有一个令人恐惧的标题:“失踪”。放在诺拉手上的是几份来自不同机关的失踪人口报告,而无一例外消失的,都是年轻并有前途的女性法师。和西大陆的法师培养体系不同,虽然阿瑟瑞大陆拥有类似的法师协会体系,但整体对于魔法的研究与教育相当松散——无论是正式就读法师学校,还是因为机缘巧合被收入塔中学习,亦或是其他情况,均可以报名参加不同层级和专业方向的法师考试,只要通过,就可以拿到自己的专属印信。自己手中的那枚羽毛书签,其实就是勒古恩教授第一次通过初级魔法考试之后得到的风系魔法印信;而早已投身教育行业的老法师并不再需要那个东西来证明自己,才留给诺拉做了纪念品。
然而,这些法师却是几乎同时,在不同地方,不同机构,不同环境,不同条件下失踪,仔细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诺拉带来的消息,教授根本无法将这些失踪案联系到一起。
“老师,我在想,如果我看到的画面是真实的,那么这些失踪的法师一定是被带到了某个地方;而这里——”
“炼金术、黑魔法、禁术、实验……人类的求知心真的很可怕。这里是智慧的象征,同样也是野心的茧房……”
勒古恩教授并没有接着诺拉的话说下去,反而又一次感叹了起来。她从诺拉手上接过那些羊皮纸,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口说道:
“首先我们需要确认的是,魅魔领主的幻象。我相信她没有恶意,但依旧在你身上留下了她的灵魂碎片,这值得注意。你去塔下的研究室找我的另一个学生……”
踱步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勒古恩教授翻了翻手腕,一只金色的羽毛笔就自己在羊皮纸上刷刷书写起来,而她自己则又走到一个厚厚的书架前,翻找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嗯……阿卡娅·克苏安。那个孩子……唉。聪明,聪明的几乎不像一个人类了……可惜啊。给,这是她写的论文,你先看一下。我会帮你查查另外的事情……当然,我知道,爱洛琳已经死了,对吗?”
“谢谢老师。”
诺拉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