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不是第一次看到精灵施展神奇的能力——她依靠在一棵树上,静静地看着树下恢复成人形的纳尔。金发的精灵少女赤着脚,笑盈盈地抚摸上一匹黑马的颈子,悄悄说着她听不到的独特语言。就像所有的古书中描绘的那样,纯洁无瑕的精灵一族可以和自然沟通,也包括所有归属于自然的生物们。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她从来不用担心买坐骑的钱。毕竟这世界已经有几百年没见过巨龙在天上飞翔了不是吗?何况她的翅膀还破了个大洞。好在纳尔听不到她心里的碎碎念,不知又和那匹马交谈了什么,回头时对着诺拉绽放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她愿意跟我们走。”
“她?”
精灵对通用语并不陌生,可见是她自己选择了合适的人称代词。诺拉不置可否地笑笑,走过去,将马鞍轻轻放到那肌肉线条明显的背上,感激地摸了摸柔顺光滑的侧颈。此时日头正好,清风裹挟着暖意,让躲在树荫里逃避阳光的小人鱼昏昏欲睡;在海底时从不需要考虑的日夜交替成了嘉上岸后最难克服的一件事。
“小懒虫,我们要出发啦~”
纳尔走到树下,轻巧地打横抱起小女孩,将她扶到马鞍的最前面,等到诺拉熟练地上马之后,最后用手掌拍了拍依旧睡眼惺忪的嘉:
“再忍耐一下,等到了城镇就好。”
将嘉拥入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胸前,诺拉重新从怀中掏出白色的布条,将自己的眼睛遮住,有纳尔和她选择的马匹,不需要担心路上的交通问题。纳尔又在马的耳边嘱咐了几句,就变回了那只金色的鹦鹉,说道:
“确定了吗?要去的地方。”
“嗯,走吧。”
她们不能回到德穆兰城,至少短期内不可以。无论如何伪装自己,诺拉心里清楚,她们还是和普通人有着很大区别——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梅尔在消失之前提到,发生异常的都是人类女性,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不过她提到,转变不是立刻出现的,而是有一定的时间差——也就是,按她的猜测,至少从这些女性被悄无声息地掳走,到她们的梦境彻底消失,身体发生异常,至少是被困在某个特定的地点一段时间。也许是魔法,也许是药剂,也许两者都有。那么她们需要去的地方就该是这两者最为融合的那个城市……
“你相信那个魅魔说的话吗?”
“至少有一点我是相信的。”
“什么?”
“她是真的很喜欢女孩子。”
诺拉的嘴角挑起,跟随着马匹的小跑,身子一起一伏。很快,她们的身影便离开了密林的边界,向着西南方向,一路疾驰。颠簸中,迷糊的嘉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敏锐地嗅了嗅鼻子,将手放在诺拉的胸口,声音直接传达了过去:
“诺拉,水的气味,要下雨了。”
抬起头,诺拉闭上眼睛看向天空,原本属于太阳的颜色正在一点点暗淡下去,代表水的颜色——各种不同深浅的蓝色正在一点点盘旋着,侵占着,逐渐融为一体。
“讨厌——羽毛——”
纳尔虽然嘴上抱怨着,但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她从诺拉的肩膀跳下来,犹豫了半天,咬牙硬是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动物形态。
“呀!好凉!”
在她钻进嘉衣服里时,人鱼无声喊叫中产生的身体震动几乎快要让纳尔的下颚骨断开了——诺拉即使没看到,也大概猜到纳尔干了什么,笑着说:
“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你了呢,纳尔。”
“怎么?对你的近亲就这么想念吗?”
沿着嘉细嫩的皮肤盘旋而上,纳尔没好气的从衣服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相当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叹着气说:
“如果不是下雨,我才不会变成蛇。听力会变差,身体的感觉也怪……恶。”
还不等她说完,一声闷雷便从远处的天边轰鸣起来,豆大的雨点直接砸到了纳尔探出来的头上,她一下子就缩了回去,无论嘉如何抱怨又凉又痒,就是死活也不肯出来。略微勒了一下缰绳,诺拉还在犹豫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就听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救、救命啊!——”
“?!”
诺拉就势让马停下脚步,侧过头,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方向,距离自己并不远。雨水让嘉的身体缓和了许多,虽然不能变回人鱼的形态,可她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众多的水元素汇聚在她身旁,也给了她更好更远的视力。
“诺拉,是人类,女性,好像在被抓捕。”
“He-lsahy-!”
不等诺拉说话,纳尔便对着马匹发出了短暂急促的命令——嘉抬起手,在已经变成水幕的大雨中张开结界,让马可以更好地奔跑。很快,诺拉的眼前就出现了几团人类的气息——深浅不一,跑在最前方的人类气息微弱,但依旧有着魔法的印记。所幸的是,阴霾的天色和瓢泼的雨雾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就连不同种族的气味也被混淆起来。诺拉从马上跃起的一瞬间,嘉也跳了下来,巨大的水球在她的手中凝结,紧接着就在空中变成了盾牌,斜刺里扎向逃跑中女人的后方,而她自己的身形则和水融为一体,近乎透明。一个,两个,全身黑衣的追击者们根本还没看清自己撞上的是什么东西,脚踝处便感觉到了细微的疼痛,很快,麻痹的感觉蔓延至了下半身。
“什么人!——”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空中轻飘飘落下,动作即便是在沉重的雨中也显得游刃有余。追击者们意外的没有慌乱,反而有序地从外至内收紧了队形,举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御敌。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敌人只有一个蒙着眼睛,穿着白衣服的女人而已。
“嗯?阵型?你们是军人?还是雇佣兵?”
诺拉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那些追击者重新编队,并没有急于攻击,因为她能感觉到,嘉已经在那个摔倒在地的女人身边。追击者们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重的呼吸着,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在她的身上,似乎是在判断她的职业。很快,一个身影脱离了阵型,向她冲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隐约可以听到锋利兵器的破空感表明这是一个体型颇大的战士。诺拉淡淡地笑了——果然是雇佣兵。阿瑟瑞帝国的常规部队是不会这样以单兵来试探敌人虚实的,通常情况下都是以人数取胜。暴雨来得突兀又剧烈,而在她的视线中,并不会因为水元素的聚集而产生障碍,在轻巧地避过了战士的几下猛击之后,她鬼魅一样的手掌不知从什么角度按上了那人唯一暴露在外面的脖子:
“还没发现自己中毒了吗?扔掉武器,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战士的心脏仿佛被巨锤用力砸了几下,瞬间倒在了雨中。不等剩下的追击者反应过来,她的右手又猛然抬起,借着空气中依旧在堆积的水元素,通用语也变成了带有沉重喉音的奇怪语言:
“Guwaves,Kosla-kni. ”
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垂直落下的雨幕在她的声音中聚集起来,变成了一束又一束的水箭,被无形的弓密集地射向追击者组成的圆阵。几乎是眨眼之间,除了躺在她面前的那个战士之外,其余的追击者已经纷纷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也不会是她最后一次,从很早的时候诺拉就明白这个道理——在她面前,只有可以信任的活人,和可以信任的尸体两种选择。雨水浸透了她的衣服,而一条小蛇沿着诺拉修长的腿慢慢爬上她的肩头,舌信微露,轻声说:
“留一个活口,剩下的埋起来吧。”
“嗯,我去看看那个女人。”
诺拉转过身,在她背后的大地响应着纳尔的召唤,静悄悄地裂开,像是无声的血盆大口,吞噬了被水箭扎透了的那些雇佣兵尸体,只留下了那个战士。嘉的治疗魔法在雨中一样有着奇效——衣衫破烂的黑发女人奄奄一息,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失血过多,纤细的四肢在微微颤抖,但明显还活着。
“问不出来,她的心里一直在喊救命,听不到我。”
嘉稚嫩的声音在诺拉的耳边响起,小小的人鱼眼中泛着淡蓝的光。诺拉皱起眉,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女人的伤势,说道:
“我们得去个地方避雨了。”
她的空间法术掌握的并不是很好,毕竟,就算魔力的阈值再高,龙也不是全能的生物,更何况她为了安全,也没有带附有空间魔法的红宝石,那些东西太容易被人类的魔法感知到。所以,短距离的多人传送还可以强行用魔力做到,但如果太远,恐怕还要冒雨前进。就在她有些犯难的时候,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远的地方,小屋,空着的。”
一幅画面凭空出现在了诺拉的脑海中。她笑着摸了摸嘉的头:
“谢谢。”
诺拉俯身将那个瘦弱的女人抱起来,让嘉跟在她的身后,走到盘在战士旁边正仰头看着自己的纳尔旁边,腾出一只手写了几行简短的空书。光芒过后,干爽但带着些尘土气息的味道便笼罩了她们。小木屋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窄小又脏兮兮的床。嘉左右看了看,还是挥了挥手,将她们身上的水元素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掌里。然后转身便扔在灰尘满满的床上。等了片刻,又再一次将裹了杂质的水分收起,扔出门外。
她拍了拍手,抬头看着温柔冲她笑着的诺拉,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一举两得四个字。
将那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女人放在床上,诺拉腾出手,摘掉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不在雨中的纳尔第一时间变回了鹦鹉,用翅膀戳了戳躺在一边的大块头战士:
“诺拉,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要我把他弄醒审问他吗?”
“太麻烦了。”
语气很平淡,诺拉走过去,仔细端详着那个战士——无论是衣服还是身上,都没有任何标识,就算是扯下蒙住脸的布,这个男人依旧是毫无特点的样子。
“准备的很充分。即便落入敌手,也不会被发现从属于任何一个组织。就算你拷问他,也不会得到任何情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会了结自己的生命。”
“那怎么办?”
“按梅尔的说法,梦境和人类的意识是紧紧相连的……那么……”
诺拉若有所思地蹲下身,想试试看刚从梅尔那里学到的精神控制能不能对昏迷的人使用,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就打断了她的动作。昏迷中的女人醒了过来,一边发出凄厉的声音,一边挥动着手臂写着混乱的空书,因为施法错误而逸散出来的魔法能量余震直接冲撞到了旁边毫无防备的嘉,她瘦小的身子甚至被无形的力道甩向了半空中。
“嘉!”
顾不上其他的事情,纳尔的变身也在一瞬间完成,跳到半空,伸出手臂将人鱼抱进怀里。诺拉则是一个箭步冲到前方,两只手死死按在了那个女人挥动的小臂之上。龙的力量是绝对的——即便是人类形态的她,女人的声音从愤怒变成了悲鸣,进而安静了些许,紧闭着眼睛,小声的抽泣。
“嘉没事吧?”
“……放心,她没事,只是因为太突然了,没能躲开。”
“看着我,看着我。”
诺拉的声音变得低沉,异色的双瞳充满了诱惑的力量,女人被这种能量吸引,不自觉地睁开眼睛——漆黑的颜色毫无光彩,眼白惨淡,像是失去星斗的夜空,深邃又迷茫。愣了一下,诺拉又一次开口:
“你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冷静下来,好吗?”
“……你的眼睛……好美。”
女人第一次正经开口说话,抑扬顿挫的通用语口音便让屋子里的所有人愣住了。喉位靠下,独特的咬字,有些含糊的鼻音,都说明这个女人并非来自阿瑟瑞大陆的任何一个国家,而是更加遥不可及的——诺拉定睛看了看那个女人的衣着,少见的衬衫,精致的裤子,因为奔跑和被攻击而裂开的黑色绒面长袍,领口处还隐约绣着带颜色的两条丝线。即便是她,也只是在书里见到有人描写过这样的打扮,从未亲眼见过。
“你……你来自星歌堡……?”
诺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进而又陷入了沉思。传说中的法师之城,位于宁静又平和的西方,那片和阿瑟瑞大陆隔海相望的大陆上有着众多国家,包括星歌堡所在的美瑟拉尼公国在内。但最让这片大陆的人类艳羡的传说——则是历史上的第一个人类织法者,和她的老师之间美好的爱情故事。
“你们……你们是什么……?这种魔法的力量……变形的力量……我在哪里?我现在……在哪里?”
很明显,她对这位女法师施加的影响因为纷乱的思绪变弱了。诺拉连忙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将目光移回法师的脸上,同时把手从小臂挪到了手掌,温热的肌肤接触让黑发的女人身子一抖。
“你好……远道而来的法师。我叫诺拉,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们从一伙人的手里救下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海伦娜……海伦娜·月歌者。我……我到底是……”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海伦娜?”
黑发的女人冷静了一下,长发随着她低下的头在脸上画出阴影。诺拉见她似乎平静了许多,也放开了她的手,就在指尖将要离开的时候,海伦娜却一把抓住了她,消瘦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
“船。船——港口,夏默尔港口。我是为了研究……结果……”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处于研究目的来到陌生的大陆,不明原因被人跟踪,法术也无法施展,最终逃进了森林,碰巧遇到了诺拉一行人。暖色逐渐在她的脸颊上恢复,嘉也醒了过来,一脸防备地盯着那个坐在床上滔滔不绝的女法师。静静地听她说完,诺拉将视线放在嘉的脸上,在心里问道:
“你相信她的话吗?”
“……嘉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这位人类法师能够抵抗人鱼的心灵沟通,诺拉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简单向法师描述了一下她们目前的处境。纳尔突然凑过来,在诺拉的耳边低语道:
“那个雇佣兵。”
“啊。不如我们问问看,这位是否清楚一些关于你的疑问。”
诺拉站起身,用手指了指仍然躺在房间一角昏迷不醒的那个大块头。海伦娜的身体毕竟有着魔法能量的保护,在嘉第一时间用水元素激活的治疗魔法帮助下,方才的虚弱已经几乎快要消失不见,整个人精神了很多。她也从床边下来,诺拉这才意识到这位法师脱掉外面破破烂烂的袍子之后又高又瘦,胸前的衬衫却意外崩得有些紧。
“我还是不太明白,阿瑟瑞帝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追杀法师?”
“恐怕并非如此……”
想到梅尔提供的线索,诺拉皱着眉头抬起手,一个写满紫色符号的法阵出现在那个战士躺着的地面上。海伦娜惊讶地喊出了声:
“恶魔法术?你是术士吗?”
“不,只是朋友教的小技巧罢了。”
诺拉淡淡的回答,发光的左眼却显示出了独属于梅尔的符号。这是她们交易中的一点小奖品,虽然不知道梅尔将她自己的一小点灵魂碎片送给诺拉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这比造梦要来的快捷方便得多。战士空洞乏味的意识空间向诺拉开启,一幅幅摇晃着的画面逐渐显露在诺拉的左眼前。黑暗的地窖,摇曳的火光,女人的尖叫,还有一瓶又一瓶毫无标识的药剂摆在桌子上。穿着各色袍子,看不清面目的人们在低声交谈,她看到的这个雇佣兵被人割去舌头,后颈纹上抵抗魔法的印记,套上黑色罩衣,蒙上面孔,拿着写满命令密文的纸条离开。
“诺拉?你看到什么了?”
“……”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眉头快要拧成疙瘩,诺拉还在拼命分辨画面中能够给她启示的线索,并没能分神注意到周遭的情况,亦或是回答纳尔的问题。突然,眼中的画面像是碎裂开来的镜子一样崩解离析,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而法阵中央的战士则是在几下呜咽声中再也没了动静。
“他死了。”
纳尔走过去,用手指测了测男人的脉搏,转过脸来摇了摇头。诺拉咬着下嘴唇,脸上难得浮现了一丝困惑——梅尔并没有说这个法术会让被读取的人死亡啊?难道这是恶魔默认会发生而并不觉得有问题的情况?还是因为自己刚才伤到那个人了?没道理。她走过去,在那个已经死掉的战士怀中摸了几下,果然如她看到的那样,一张写满符号的小纸条。又扯开衣领,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抵抗纹身。
“奇怪。”
沉吟片刻,诺拉站起身,看着仍然一脸迷茫的海伦娜,说道:
“你现在并不安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吗?”
“去哪里?”
“和星歌堡有些像的地方——我觉得你在那里应该相对安全些。”
“……是吗,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可去,而我的确需要一些答案。”
屋外因为暴雨带来的嘈杂声渐渐变小,阳光透过这间小屋的缝隙重新洒了进来,照在诺拉的身上,银白的发丝反射着光芒,像是古代传说中的神祇一般,让海伦娜眯起了双眼。她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说着:
“那我们走吧,去伊斯塔瑟尔,贤者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