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漫山遍野的火焰几乎将所有的树木花草吞没了,焦黑的复数人影在橙红的巨浪中翻滚嚎叫。伊娜尔记得,她仍然记得,突然开阔的无垠夜空,以及被巨大力量冲刷的喜悦。刚喝下药剂时的痛苦热灼已经远离了她的身体,充沛而纯粹的魔法能量包裹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而那些不值一提的魔法玩具被龙焰焚烧时产生的华美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芬芳,都像是世界至高存在能够给与她的最好奖赏,洗净了她数月以来的苦闷,焦虑和不安。
姐姐,原来成为龙是如此快乐的事情,原来做一条龙,是这样的感觉。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伊娜尔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感受到身体的无序,撕裂感又一次从身体内部升起,内脏像是要被开水煮沸一般的痛苦,快速坠落让她的心脏过分跳动,血液全部涌向了她的大脑。原本瑰丽的世界在她面前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她不记得自己在叫喊什么,哭泣什么,她只知道黑暗又一次降临到她眼前。
“睡吧,伊娜尔殿下,您安全了。”
嘶哑的,沉闷的,令人一听就毛骨悚然的声音是她的意识消散前最后能听到的东西。
令她作呕。
拉马克饶有兴趣地站在伊娜尔的床前,端详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女。如他所料,却又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这使得一切都有了变数。他摸了摸自己有些锋利的下巴,毫不介意地走到床边,掀开了覆盖着少女的薄毯。伊娜尔刚刚成年的纤细身体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吸引力,让他好奇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她的右手。大部分的身体已经恢复回了人类的样子,毫无瑕疵的柔嫩皮肤被高热带来的汗水浸透,胸口正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而伊娜尔的右手从肩膀开始则仍然保持着巨龙爪子的样子,只是尺寸小了许多,比作为人类时她的手稍微大了一点点而已。狰狞的血管在黑色鳞片下鼓动着,锋利的五指似乎只要一动,就可以将整张床撕成碎片。
“没想到……呵……塞斯塔姐妹,真的很有趣。”
他将毯子盖了回去,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刀锋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伊娜尔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挪步到书桌前,模仿伊娜尔的笔迹在羊皮纸上写了些什么,写完之后小心地放在旁边晾干。然后站起身,再一次回到伊娜尔的床前,用手轻轻在她的手腕上点了一下。鲜红的血液中混合着一些不可名状的结晶杂质流了出来——拉马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进一个小瓶子,装进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皮袋。然后他苍白的手指又在那处破口上抹了抹,一切又都恢复原样,就连伤口的痕迹都无法看到。他走到窗户边,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窗棱上的一只黑色鹦鹉说道:
“交给她。就说,计划比预想的更好,检查一下这些血液,保持联络。”
“是,主人。”
鹦鹉开口应答,然后像是鞠躬一样的俯下身,任由拉马克将那个小皮袋捆在脚踝处,头也不回地飞向了渐渐发白,染着硝烟的天际。把一切都做完,在离开房间的时候,这个瘦高的男人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依旧没有意识的伊娜尔,低声说:
“好好睡吧,殿下,您的好梦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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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直到紫色的浓雾将她们包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莫名其妙出现在森林深处的宫殿。诺拉闭上眼,刚想要分辨一下面前是不是陷阱或者幻象,梅尔却直接开口:
“不用看了,你的眼睛在这里不好用。”
诺拉抬起头,看着正前方回头一脸玩味笑容的魅魔,皱起了眉。梅尔的眼睛在这里显得更加深邃,充满了风情,如果她是人类的话,真的可能会经不住诱惑而选择相信她。可惜,诺拉就算想当人类,也当不成。她往前走了几步,将手掌按在门扉上,魔法的振动让禁闭的门扉出现了波浪状的痕迹。
“你很厉害。衣服,宫殿,魅惑人心……有什么是你的魔力做不到的吗?”
出乎她的意料,魅魔像是突然被戳到了伤心处一样,收敛了挑起的嘴角,难得露出了冰冷的神情:
“诺拉小姐,进去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宫殿的内部并没有很多富丽堂皇的装饰,也只有一层的空间,正对着门扉的是一把异常宽大的华贵座椅,看上去是梅尔的个人爱好。跟着她的身影转到后面,是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成排的单人房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戒备?”
梅尔将玛丽安娜温柔地放在床上,扭过头对着诺拉皱起了好看的眉。诺拉异色的双眸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黑发魅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纳尔则是依旧保持着动物的形态,这里的一切气味都让她的鼻子分外难受,光是忍着不打喷嚏就够让她烦躁了。听到梅尔的话,反而不客气地说:
“魅魔小姐也不是只想请我们来作客这么简单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梅尔刚想开口,耳畔突然传来空气的振动,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让藤蔓抓住我了,很疼。”
她低下头,一直拉着诺拉右手的小女孩正在用湛蓝的眼睛投来敌意的目光。梅尔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能与这只小人鱼平齐,轻声说道:
“对不起,小可爱。那些藤蔓特别不乖,而我只是,想跟你们谈一谈。”
“诺拉没有看任务文书,我看了。任务文书说,调查森林深处的异常——而你,不属于这片森林。”
“是的,但请给我机会解释一下,好吗?”
嘉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看向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的诺拉,似乎是在说着什么梅尔听不到的话。站起来,梅尔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
“玛丽安娜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说,好吗?”
“好,出去说吧。”
诺拉突然开口,语气没有之前的疏离,反而变得很和善,这倒是让嘉和纳尔愣了一下。但只见她抬手直接写出一行非常简短的金色空书,光芒过后,几个人又重新回到了魅魔宫殿外的森林之中。梅尔脸上的惊讶之色只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变成了甜蜜的微笑:
“我可爱的龙小姐,真是惊喜。”
“朋友教的小技巧而已,这没什么。”
“嗯……你的朋友?教你?不,算了。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
梅尔挥了挥手,刚才那些被训斥地缩回地下世界的藤蔓乖巧钻了出来,很快就编织成了几把椅子。魅魔倒是很不介意地坐下,甚至轻松地翘起了腿。诺拉扫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满脸坏笑的梅尔,皱着眉头也坐下了,而纳尔则是异常坚决,直接蹲在了诺拉身前,挡在她和魅魔之间,连毛都炸了起来。嘉左顾右盼,看上去是有些好奇那几把奇形怪状的椅子,又对刚才的遭遇仍然惊魂未定。
“这里。”
诺拉伸手捞过身边的少女,直接抱在了自己膝盖上面。将背往后靠了靠,梅尔舒适地挪动了一下腰,表情开始变得有些严肃:
“也许有些说来话长,龙小姐,你想从哪部分开始听?”
“……我叫诺拉。从头开始吧,我们并不赶时间。”
“是吗?据我所知,你今天还没来得及去梦里见妹妹吧?不担心吗?”
“……?!你……”
“别紧张。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只梦魇龙,但我应该是你见过的第一个魅魔领主,对吧?”
诺拉刚刚升起的一丝愤怒和紧张感再次变成了沉默。她隐约可以猜到梅尔说得大体没错。于是冷静下来之后才回答:
“我,大概是你会见到的最后一只梦魇龙。”
“嗯……几百年前,我见过你的父母。我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感到很遗憾。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你大概是会觉得讽刺。”
“毕竟,恶魔是依存于人类生存的种群,对吧?人类畏惧你们,你们利用人类,反而比我们这些——更容易在现在这个世界生存。”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有不少如何对付龙的办法,还是恶魔教给人类的。没有善恶,只是交易,人类用他们自己的同胞换回恶魔的知识,再让另一些人类活得更好。在她看来,龙的傲慢也是让她们灭绝的理由之一,而人类不一样。求知欲,学习,进化,牺牲,这些东西都是她以前的同胞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梅尔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而她也没有回避那些充满了复杂感情的目光。
“梦境——人类如此称呼隐藏在睡眠之下的意识。是碎片化的,难以捉摸的,充满了象征意味。人类甚至为其专门开发了学科,希望从中获得启示或者预兆。”
梅尔收回自己的目光,伸出一根纤细柔美的手指,虚空画着些什么。很快,空气中出现了一面魔法做成的镜子,随着魅魔的话语变换着形状。
“然而你和我都很清楚梦境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可以入侵,修改,并且肆意扭曲的认知。如果力量够强,就可以将人类脑中的恐惧变成现实,将现实再变成虚无。”
镜面从中间突然碎裂,蜘蛛一般的裂纹将原本平滑的表面覆盖,每一格的碎片上都是一幅又一幅的影像在光速闪过。梅尔的表情更加不像是一个魅魔,而是开始像一个严肃的学者,压低了她好听的声音:
“操控梦境的能力……其实比想象中更为危险。所以当我留意到有人入侵梦境世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和你的妹妹。”
诺拉的脸突然有些热——她并不知道魅魔也可以跟自己一样随便进入或者察觉到梦境的改变,父母留给她的知识很有限,她成长过程当中接触的书本也并不能全然解释她的能力。不过,在这些羞愧之上,一想到自己私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很可能都被对面的魅魔偷窥,就有点尴尬地想要自尽。看到诺拉白皙的脸颊上出现的红晕,梅尔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笑眯眯地说:
“放心吧……我没有偷窥的癖好。”
……大骗子。诺拉不置可否地瞪了梅尔一眼,后者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你也能想到,当我发现有大量的年轻女性突然失去了本来美好的梦境,精神上备受折磨,甚至就连肉体也被破坏的时候,我会有多么生气。”
“重点是年轻女孩子吧?”
“咳——也、也不全是。”
被诺拉反手将了一军的魅魔突然有些舌头打结,抬手将那些镜子碎片铺成了一条直线,画面也定格在一张张床上躺着的,各式各样的年轻女性——看装束,有修女,有普通的农家女孩,有骑士,有法师,甚至还有几个是罕见的刺客装扮。而和玛丽安娜不同的地方在于,有些女孩子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变形,筋骨崩裂,损坏,甚至有一个女孩子的头部以下全部变成了难以形容的怪物……原本还一脸好奇的嘉突然将头埋进诺拉的怀中,不敢再看,纳尔也感到厌恶地缩了缩身体,开口说道:
“天、天啊……这是什么……”
“这才是我想让你们调查的异常。”
“……所以我在德穆兰城的时候,你就已经盯上我了?”
“都说了……我不是你的敌人。”
“如果连你的能力都做不到,你认为我能找到让这些女孩变成这样的原因?”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诺拉觉得这个明显比自己活得更久的魅魔理论上应该是更强大的——梅尔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
“我……不能查。”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不喜欢我因为这些女孩子去冒险。”
“……?”
也许是信息量有点大,外加梅尔已经将那些镜子碎片抹去了,嘉突然把脑袋又从诺拉的怀里抬起来,好奇地盯着梅尔:
“人类?人类能让魅魔领主听话?有那么厉害的人类?”
“嘉,别问。”
诺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摸了摸嘉的头,眼睛则是看着梅尔窘迫起来的样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魅魔有些生硬地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方才的游刃有余全然消失了,咳嗽了几声之后,又恳切地说:
“我会给德穆兰城那个老法师打报告,说你们已经完成了六星任务,让他更新记录;作为交换,能不能拜托你们帮我去查一下这件事?”
“外加一个条件。”
“你说吧,是钱?还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都不是……你别再跑来看我的梦境。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我们的能力相似,你能,我大概也可以,对吧?所以我们还是彼此尊重一些对方的隐私比较好。”
“……都说了我没有偷窥的爱好。”
“契约。”
这点诺拉还是知道的——恶魔的契约分很多种,并非人们所想的那样,只能以人类的灵魂交换一些东西,也并不是所有的恶魔都需要人类的全部灵魂。她还在考文城的时候就读过一本关于恶魔契约的学术作品,作者据说就是一位有着契约魅魔的知名学者,里面详细记述了许多实用的知识。而契约则是和恶魔交易最好的办法——既可以制约恶魔对自身的伤害,也可以平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要相对公平即可。
“啧……所以我说啊,当恶魔都没有神秘感了,还怎么愉快的玩耍。”
嘴上抱怨着,梅尔依旧挥手撕开了空间,从里面拿出两张短短的羊皮纸,用魔力作为墨水,分别在上面写写画画了一阵,飞给诺拉一张,没好气地说:
“先用通用语,签字之后会变成恶魔语,别说我拿你看不懂的文字骗你。”
“这点我相信你。毕竟我要找一个人类,也不是很难。”
“……你最好不要。”
“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缘分是妙不可言的,对吗?”
诺拉笑着看完了契约,也同样用自己的魔力签好了自己的真名,轻松地将契约又飞回梅尔的手中。魅魔咬了咬嘴唇,也在契约上签完名,一张依旧给了诺拉,自己的那份则丢回了空间里,站起身伸出手说:
“那么,契约成立,希望你早点找到原因,爱洛琳·塞斯塔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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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尔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大概。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种感觉,意识渐渐漂浮起来,身上火烧般的感觉再一次消失,温暖的光覆盖着她,像是小时候庭院里最暖和的那几天,躺在树梢上那样。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呼唤她。
“伊娜尔。”
向着光的尽头走去,伊娜尔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她刚想起来的庭院。考文城,宫殿,庭院,草木传来清新可人的香气,她的视线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看到一个紫色半长头发的小女孩正努力地爬到树上,然后找了个最粗的树梢舒服地躺好,嘴里还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揪下来的一根青草。
是小时候的自己。
“伊娜尔?”
呼唤的声音更真切了——那声音又温柔又熟悉。伊娜尔眼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庭院入口缓缓走来,仿若青空一样的发丝和同色的裙摆随着风轻轻摆动。她只是看着那人没什么迟疑便走到树下,仰起头,有些长的额发几乎遮住了眼睛。
“你又逃课……”
“拉马克那个人,我不喜欢。”
“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给你的老师,伊娜尔,不要任性。”
“我不去!”
“……伊娜尔……”
树下的人轻轻叹气,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声音依旧保持着轻柔,还带着些许的无奈:
“你现在是父亲指定的继承人了,终归还是需要多学一些东西。”
“嘻嘻,有姐姐在,你那么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啊,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
“我……那万一,我不在呢?”
伊娜尔的眼睛一阵发酸,可是她既不想移开视线,也不能哭出来。她记得这里,记得这些对话,记得那个人是自己最温柔,最漂亮,最疼爱她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她看不清姐姐的脸?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知道在这些对话后,她会从树上跳下来,扑到姐姐的身上,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把头埋进姐姐的怀里,说着最任性的话:
“我不许,我不许你不在,我只想要姐姐陪着我。”
“别说傻话了……你……你总有一天会长大,变成新的亲王,然后……”
“然后?”
“……不,没什么。”
“总之我不许你离开我。”
她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模糊了所有的画面。伊娜尔现在总算明白,姐姐为什么总是不答应自己任性的请求,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对自己无比纵容,为什么她越是长大,就越少能看到姐姐的笑容。
因为她终究是要离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