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一下。”
诺拉拦下了正准备向森林深处走去的玛丽安娜。纳尔也跟随着她的动作敏捷地跳到嘉的面前，对着来路不明的女人露出了尖牙以示警告。而玛丽安娜还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疑惑地歪了歪头。蹲下身，诺拉看似不经意地拨开自己有些碍事的额发，紫色的左眼泛起幽暗的光。玛丽安娜看到那光芒突然有些欣喜，纤细的手指直接抚摸上诺拉的脸颊，说道：
“优雅的……是主人……”
“玛丽安娜，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天色也晚了，我们休息一晚上再走，好吗？”
“嗯……”
没有任何抵抗，娇小的身躯便直接倒进了诺拉的怀里。嘉有些疑惑地看着诺拉，问道：
“怎么了诺拉？”
“不对劲。她身上的气息怎么看也不像正常的人类。”
纳尔倒是用尾巴蹭了蹭嘉的小腿，替诺拉回答了这个问题。将玛丽安娜平放在刚才的毯子上，诺拉也躺了下去，眼睛里的颜色变得更加浓重，她低声嘱咐了一句：
“我去梦里看看，纳尔，你和嘉守在这里。”
人都是会说谎的，哪怕不是语言。表情、神态还有动作——诺拉见识了太多这样的谎言，她宁愿选择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梦境就是真实的吗？也并非如此，然而，梦境可以透露许多就连人类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信息，而能解读那层迷雾的能力，来自于梦魇龙。用她们的骨血与魔力制成的魔法道具和魔药可以影响意识，扭曲认知，这也让她们遭到了比其他龙类更早的屠杀和迫害。
因为人类向往真实，却又最惧怕真实。
见到诺拉闭上了眼睛，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就是呆在这里，于是不顾纳尔的挣扎，将那只毛绒绒的豹子拖进自己的怀里当做暖炉，坐在了离诺拉不远位置的毯子上。
“不要揪我的耳朵！不要把脸贴过来……痒！……喂……”
很遗憾，即便是豹子形态的德鲁伊，在力量上仍然输了一截。嘉将自己的脸贴上豹子暖烘烘的肚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着纳尔的眼睛，依旧跟她交流。
“纳尔，你发现没有？诺拉今天没有说伊娜尔的名字。”
“……那又怎么样？”
放弃挣扎的纳尔用肉垫拍了一下嘉的后背，算作是自己最后的反抗，然后抬头望着星空，语气有点无奈地说：
“她还是很担心她妹妹。”
“岂止是担心。我有跟你说过第一次见到诺拉的时候吗？”
“没有？”
精灵的记忆力很好，如果听过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她见到诺拉的时候，这只顽皮又恶劣的人鱼就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她们虽然接了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在大陆上游荡，但她并没有主动问过诺拉和嘉是如何认识的。不过既然嘉提到，纳尔反而好奇起来：
“对哦，就算诺拉是龙，也不一定有下海游泳的兴趣吧？是怎么会碰到你的？”
“嘿……你知道奥尼亚海域吗？”
“我虽然生活在内陆……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好吧。大陆最东边，离考文城很近，对吗？”
“那里是我的故乡——我，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我从小就只听族母说过，在海洋之外，天上有飞行的巨龙，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我以为它们长得都像深海的巨蛇，长长的尾巴，眼睛是瞎的。”
“结果你见到了诺拉？”
“她很美——紫色的翅膀，银白的身体，从天上坠落。眼睛是闭起来的，我以为她死了，刚想咬一口……”
“等等等等……你们连龙都敢吃？”
纳尔吓得直接从躺着的放松姿势蹦了起来，失去暖垫的嘉倒也不生气，只是保持趴着的姿势用右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笑得非常可爱。用尾巴包起坐好的后腿，纳尔勉强给了自己一点安全感，连耳朵都向后飞起：
“你不会真咬了吧？”
“很遗憾。族母来了，用魔法把诺拉保护了起来。一夜过后，她从龙变成了一个少女，银发飘散在水中，全身赤裸，我觉得她更好看了，就叫了姐妹们一起来看。结果她睁开眼睛之后看向我，脑子里反复不停在说的，只有一个词——伊娜尔。”
“呃……”
沉浸在梦境中的诺拉并没有听到嘉转述自己社会性死亡的时刻，毕竟呈现在她眼前的事物过于诡异，令她完全无法分神。她确信玛丽安娜应该陷入了睡眠，可是并没有找到任何一点她存在的痕迹，像是她本身的意识，自我，灵魂，已经全部被抹杀干净一样。杂乱的树木在暗红色的天幕下东倒西歪，四处都是冰冷的火焰和无味的硝烟。大地满是开裂后的疮痍，而荆棘遍布的道路尽头，是一座装饰诡异的隐修院——她只能勉强这样称呼那座建筑，白色的石柱，复杂的吊顶和花纹，仿若一座离群的宫殿，充满了死寂之气。金色的大门洞开着，带着腥气的风轻柔地卷过她的耳侧：
“你来啦……”
女人的声音呼唤着，优美动听，和这诡谲的画面极为不和谐。诺拉站在原地，紧皱着眉头，并没有移动身体。她理应是梦的主宰——造梦的时候，每一次都是由她来选择进入哪一块碎片，可这一次，她刚进入这个梦境，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
这不是玛丽安娜的梦境。
是圈套。
“哎呀……稀客到访，我好高兴啊。”
就在她转身想要立刻切断自己和梦境的链接时，一双纤细的手臂从她背后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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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去水里！”
突然，纳尔似乎嗅到了很不妙的味道，脖颈上的毛立刻竖了起来，身形似乎变大了一些，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嘉刚要站起身，原本躺着的毯子应声破开，不知从哪里来的藤蔓紧紧捆上了人鱼纤细的脚踝和手腕。
“！”
纳尔扑了上去，锋利的爪子猛地向藤蔓挥去，然而那藤蔓像是长了眼睛，一边抓着嘉的身体，一边灵活地躲开了攻击。尽管嘉的力量仍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如何挣扎，那些藤蔓只会越捆越紧。见到嘉挣扎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而自己脚边也出现了无数同样的枝条向自己扑来，纳尔只能飞快地跳上离自己最近的树干，解除了豹子的形态。她把五指张开，一支金色的短法杖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风刃！”
没有更多的犹豫，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了赶紧先救下嘉的念头。疾风随着她的话语变换了形态，一把又一把的风刀凌厉又快速的向那些藤蔓切去。没想到，那些藤蔓像是有意识一样，在被切断了两三条之后，竟然将嘉的身体当作盾牌，迎向了风刃袭来的方向。
“嘉！！！！”
纳尔大喊着，然而放出的魔法是不可能收回来的。
就在这时，紫色的龙翼凭空出现，厚重的风压差一点将树枝上的纳尔刮下来。锐利的风刃打在那些鳞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纳尔稳住自己的身子，再定睛看过去的时候，醒来的诺拉怀中正抱着表情惊慌的嘉。
“诺拉！你醒了——那些藤蔓，我刚才——”
“她没事。我们——”
诺拉依旧紧皱着眉头，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天空突然如她方才进入的梦境一样暗沉了下来，原本被巨龙翅膀扇得七零八落的藤蔓此时不知道受了什么召唤，竟然好像整齐地站成一排，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降临一样。
或者说，什么生物。
藤蔓下逸散出了许多令她厌恶的魔法能量，诺拉将嘉和纳尔护在自己的身后，这一次，她没有再展开翅膀，而是用纯粹的魔力做成了盾，彻底隔绝了敌人再次进犯的可能性。藤蔓在魔法的驱使下变成了大门的形状，很快，她们就先看到了一双极为修长的腿，踩着黑色细跟的鞋子，优雅地迈了出来。明显是由魔力幻化出来的黑色衣裙紧紧贴在那丰满妖娆的身体上，和衣服同色的浓密长发上有着一对尺寸刚好的角。
那双略有些怒意的琥珀色眸子抬起来的同时，压迫感让嘉抓紧了诺拉的手。
“一点都不听话呢。是不是又想被我惩罚了？”
诺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声音——完美的频率，恰到好处的声调，明明全身上下写满了‘我是恶魔’四个字，可那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好听的如此不协调。更令她们感到讶异的是，对方因为发怒而训斥的对象显然不是她们三个，而是……那些藤蔓。
“居然敢拿女孩子当盾牌？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们还想干什么？”
“还敢辩解？你断了就断了啊，又死不了？呵，就这么想被我折磨吗？”
不知不觉间，就连诺拉的防御盾都因为面前的场景过于让她震惊，进而失去魔力而消散了。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恶魔将那些不停发抖的藤蔓踩在脚下，训斥着。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诺拉再次犹豫要不要开口打断一下的时候，面前的女恶魔突然转过脸来，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
“对不起呢，我家的孩子太不乖了，吓到那边的小可爱了吧？”
“呃……”
就连一贯冷静的诺拉此时也有点尴尬，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似乎并不太在意，反而是收敛了冲天的魔气和背后的翅膀，轻巧地走到诺拉的面前，自顾自地拉起了诺拉的手：
“我是梅尔希斯，叫我梅尔就可以了，如你所见，我是一个魅魔领主。欢迎来到我的领地。”
“……诺拉。”
抽回手，诺拉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和戒备心，因为就在她的手掌碰到梅尔那冰冷的掌心时，她总算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果然，在梦境的操控上，唯一能和自己抗衡的，就只有这些浑身充满暗影能量的魅魔们。而玛丽安娜……恐怕是依附于这种暗影能量过久，已经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自我，连标记都不需要的那种奴隶。
将身心全部奉献给黑暗的人类，早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只是一具行走呼吸的皮囊。
“那你呢，小美人儿，你叫什么？”
“别碰她。”
拉起嘉的手，诺拉向后退了一步，纳尔也从方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变回了豹子，继续挡在嘉的面前。原本蹲下身的魅魔露出受伤的表情，重新站了起来。在如此近的距离，诺拉才意识到，这个魅魔竟然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左右，此时正有些委屈地说：
“相信我，我是不会伤害女孩子们的，不管是人类还是人鱼。那些不乖的藤蔓我回去还会再惩罚它们。毕竟，这里是受伤女孩子们的庇护所。”
“庇护所？吸干她们的自我，把她们都变成她那样吗？”
诺拉的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指了指仍然躺在那边的玛丽安娜。她原本以为魅魔还会狡辩些什么，没想到她竟然收敛了笑容，眼睛里满是悲伤：
“你看到了吧？玛丽安娜的梦境。她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而不管我怎么努力，她的梦境一直维持在那一个画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梅尔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走到了玛丽安娜躺着的地方，将她打横抱在怀里，转头对诺拉说：
“信不信随你，我现在要带她回去了，你要一起来吗？啊对……你们接了任务是不是？”
“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被冒险者公会发现了啊？”
“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任务。”
转过身，梅尔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开启通往万神殿的门，而是抱着玛丽安娜，向森林的深处走去，留下了一句话：
“任务是我发出去的。如果想完成的话，就跟着来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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