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惊讶的表情必不可少，李华梅吃惊地掩住嘴，“这可真是意外之财！恭喜提督。”
“这不重要，”蒂雅仿佛不知道这个种植园值多少埃斯库多，“重要的是查理和杰拿斯都会留下帮助他。”
查理是个科学家，而杰拿斯是个木匠，看来是要就地开发蔗糖榨取设备和工艺了，像是蒂雅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蒂雅则非常夸张地夸奖了她的聪明和敏锐。李华梅为自己的欺骗行为小小地忏悔了一下之后，轻快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起航呢？”
“马上！”蒂雅站起身宣布。
李华梅愕然，现在马上准备收拾东西起航？没有船舱侍者蒂雅办得到吗？
但蒂雅办到了，她只不过是遇到了玛利亚之后才没有再亲自做过这些，从前这个贫穷的商会可是凡事都要她亲力亲为的。
“玛利亚，我的睡衣都在这了吗？”她拿着衣服给李华梅过目。
“是的，一件不少。提督，笔也在桌上，记得先收起来。”
“零碎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觉得还有什么没拿？”
“没有了，可以出发了。”
蒂雅走过来，问她：“真的什么也没少？”
李华梅顺从地点头，直到蒂雅一步一步逼近她身边。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脑子急速运转，但是还是没想出来是什么她想不起来但蒂雅发现必须带上的东西。
蒂雅把她从床上捞出来，李华梅小声惊呼，“提督……！我很重的……！这几天又重了……”
蒂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你我还没带。”
“可是箱子要怎么拿呢？我还没有换衣服，这可成何体统……！”她慌乱地看了看身上作为睡衣的蒂雅的旧衬衫以及揉得皱巴巴的裤子，心想出去就一定会见到人，怎么能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呢？
“正因为如此，抱住我的脖子，要抱紧了？”
李华梅不得不搂住了她的脖子，心想：再来几次一定会不得不习惯的。现在她就有比上次还要熟练一些的感觉。她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她们两个重心重叠的位置，这让她身体的重量大部分经由蒂雅直立的大腿直接传到地面，不需要她付出额外的力量。这也意味着她得紧紧地贴在蒂雅身上。
弹跳的肉体，肉体的热量，不得不忍受的亲昵和羞耻之心。
她的视线受阻，只能感觉到蒂雅的胳膊在她身后动来动去，有时候会摩擦着她的背，产生一些很痒，但又比痒更精妙的感觉。
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蒂雅空出来的那只手拎着皮箱。而李华梅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她不愿意给蒂雅这过火的行为增添负担，于是在忍受羞涩与添乱之间选择了忍受羞涩。
走动的起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身体不停地被撞击，温度的升高逼出了一些特别的气味。是衣服的气味，香料的气味，肥皂的气味，还有……蒂雅的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加快了，但却不想因此加快呼吸——这太奇怪了，于是只觉得憋闷。
“提督……！”耳边传来费南德的声音，但好像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她没有抬头，只能从手臂和蒂雅身体的缝隙里瞥见费南德愕然的眼神。
好像有什么人从蒂雅身边经过，接着，另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上。蒂雅低下头，声音被她的身体和她的身体圈在其中，“不用抱这么紧了，很累吧？我托着你。”
李华梅抬起头，争辩说：“难道不是提督更累吗？”
蒂雅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呢？”然后打开了船长室的大门，把李华梅放在了她离开之前铺得很整齐的床上。
李华梅静静看着她离开，这代表了蒂雅将会很晚回来，离港时船长要操心很多事情，往常她也会跟着忙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只不过今天没她的份罢了。
甲板上到处是人跑来跑去的声音，忽然有人打开了船长室，外面传来兴奋的声音：“旦那！素晴らしい！”
看来刚才是被行久看见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李华梅已经不敢去深究，生怕自己知道之后忍不住解释，解释又会看起来很像掩饰。
她叹了口气，放弃了追究。这也是她从前一贯的做法，事情看结果就好，解释总是比结果要无力一些。
——
这次的航程很顺利，从葡萄牙乡土诗人曼努埃尔的歌声中可以得知此事。他唱得太轻快了，以至于李华梅忍不住想出去找找被风托着身体在船桅上上下下的感觉。
“玛利亚！你怎么没有在船舱里休息？”
“被提督看到可要急坏了！”
“休息的机会可要珍惜啊！”
四面八方一起涌来过度的关心，以至于让她有一种做了英雄的错觉。
她冷静地命令：“去帮我找一副拐杖。”
这是水手室里会有的东西。老练的水手难找，总不能砍断了腿就退休吧？这里有帮助他们恢复平衡的道具，有行久的船上应当会有这些。
不知为何她说的话被当做了重要的命令，不一会儿一位水兵骄傲地抱着拐杖交给了她。
她又冷静地说：“谢谢。”
行久来了之后，把这帮偷懒的水手驱赶回自己的岗位，但见到她则只剩一句话：“旦那！素晴らしい！”
究竟发生什么了？她问了好几个人都不得要领，而唯一会跑到她面前“搬弄是非”的阿芝莎现在在队尾护卫，她的情报断了。
这种奇怪的疑问被随之而来的一堆事情打断，舰队里繁杂的事情因为少了三个人而不得不压在其他人身上，就连李华梅最后也被人拉去干活。
对这件事最不满的当属费南德。“她连字都认不全，为什么要她来做文书工作？”
蒂雅奇怪地反问：“这个舰队里究竟有几个人识字？”
“可是我们舰队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她插手……”
蒂雅又反问：“你刚刚不是觉得她不识字吗？不识字的人看看怎么了？”
她有点光火，对李华梅说：“玛利亚，刚刚交代你的工作替我完成一下，我和他说一阵子话就回来。”
接着，她揪着费南德的领子出去了。
第九十二章
蒂雅盯着费南德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就玛利亚的事情达成了一致。”
“但现在我有很多证据都让我不安。”
“哦？关于什么呢？”
“玛利亚出现之后，你对红虎鲸的关注与日俱增，现在甚至想做什么红虎鲸的继任者。我都要怀疑她是红虎鲸借尸还魂，现在看上了你的躯壳，没准等到哪一天你就不是蒂雅，而是一个借尸还魂的怪物了！”
“费南德，这太无稽之谈了。世界上哪来的什么借尸还魂的事情？你从欧洲人那里学了些什么啊？”
新大陆的传说里从来没有借尸还魂这种鬼东西，祖先的魂魄回归是神圣的，不要污染它。
“那你为什么会着了魔一样，每天都在‘红虎鲸红虎鲸’，不但是你，所有的女船员都在说红虎鲸？这不正常！”
蒂雅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冷静一下。女人把女人当作榜样有哪里不对？你为什么理解不了呢？”
“去过东亚的那个葡萄牙小子觉得红虎鲸和玛利亚很像呢！”
蒂雅又叹了口气，说：“我以为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你也知道你的计谋我很清楚。葡萄牙小子究竟说了什么？他的原话是什么？”
费南德不带一点犹豫地说：“‘她让我想起了‘李’’。”
“‘李’是红虎鲸的名字吗？”
“是她的家传姓氏。她的商会叫‘李家’。”
蒂雅也没有一丝动摇，迎着费南德的目光走上一步，说：“葡萄牙小子也和我聊过，他说他只远远地见过‘李’一眼，他还说，她们两个有截然不同的气质，根本不会是同一个人。我不认为这有什么，是你太紧张了，我们的敌人，埃斯康特，不是已经死了的红虎鲸，行吗？”
“那你怎么解释这一切！这些……变化，现在一切都不对劲了！”
蒂雅有点恼怒：“够了费南德，玛利亚出现之后舰队有了很大的好转，我们扩充了人手，摆脱了埃斯康特的眼线，又南下非洲，建立了美洲航线，还从葡萄牙官方得到了减免税许可，我们赚了很多钱，我们马上就能再换一艘大船了。你究竟有什么不满？”
费南德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犹豫，一闪即逝的弱点被她捕捉到了，“你别想诈我，咱们对彼此的手段都很了解，‘哥哥’。”
费南德罕见地退后了一点，这个弱点又被蒂雅抓住了，“费南德，我们的重点在新大陆，埃斯康特的势力也在新大陆，不如你的心思放在我们怎么反抗他上面？放过玛利亚吧，她只是个小姑娘罢了。或者说，即便红虎鲸真的借尸还魂，这也远远不如埃斯康特紧迫，嗯？”
费南德因为心理上的溃败导致了无话可说，被蒂雅一顿抢白之后，只得服软。
“好，好，等我们收拾了埃斯康特，再来解决这个东方女巫的问题。”
“不要这么叫她！”蒂雅深深吸了口气，控制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幸好她还没有完全地失去理智，从这个没人的房间退出来之后，她跑到副官室，充满愤怒地对柳科发了一通脾气。
柳科从头到尾冷静地听她说完，安抚到:“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是费南德太过分了，我会劝阻他的。不过我也要指出你的问题，你对新来的过于信任确实会导致旧部不满，这是人之常情，你必须得想办法处理。不能再在公共场合对玛利亚这么好了。”
“这就算好了吗？我认为远远不够，她帮了我那么多，那么多，我对她多好也不够的。你不懂，你不懂，这个都是男人的世界让我恐惧，但我必须得撑着，你不明白……”
柳科拍了拍她的肩膀，暗自希望她不要觉得僭越和恐惧，“这……我可以理解，但不是所有人都把你当女人理解。或许你可以私下……但公共场合……？”
他已经尽量委婉地让蒂雅注意影响了，总不能给玛利亚五百个“铳”然后让她离开蒂雅吧？或许这个钱应该费南德来掏。这个来自部落的智者也感到一阵头痛。
蒂雅和费南德的矛盾在柳科的努力下变成了冷战，而玛利亚则听从了阿芝莎的建议，积极地介入了会计事务。会计室把老水手弗里奥也叫来了，两人合作填补了科鲁罗不在的空白，也以很优惠的价格买下了许多甘蔗。
“但是提督，我有一个想法。”
蒂雅凑过来，看着李华梅头也不抬地一边整理文书一边跟她说话，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玛利亚，有什么想法呢？”
突然靠近的声音让李华梅抬起头看她。是羞涩而懵懂的眼神，还是从前那个娴雅又安静的玛利亚啊，蒂雅心里感叹着。
“啊……我还是个新手，或许这个想法有点太离谱了……”
“没关系的，尽管说吧。新的想法当然是好事，老人们的想法已经被固定住了，很难有什么突破。”
“啊，那我就说了？我想的是甘蔗太便宜了，这一次带回去的足够做实验就好了吧？如果全部带甘蔗但却无法一时间消化掉，就得低价贱卖。我想甘蔗的需求可是很低的。”
“如果卖到周边的城市呢？”
“为了多赚一点点钱就要浪费掉那么多时间在非洲？不如去看看染料吧？再加上香草，我们这一趟利润会很可观的！”她回过头来看着蒂雅。
这样对望的效果很好。从前她用这种手段威压手下，那时候她就知道视线是一种绝妙的武器。现在蒂雅也是如此，想要她同意什么事情的时候，这么（克服羞涩地）直视她准能获得想要的结果。
蒂雅被她盯着，要说的话似乎卡了回去，沉默了一段时间，她突然说:“我差点忘了卡宴的胡安！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他还缺罗望子吗？”
胡安不但缺罗望子，看来还是相当缺罗望子，船靠岸之后蒂雅就被胡安找上门来，因为过于热情而惊扰到了李华梅，她甚至拔出刀来逼胡安退后。
“这么美丽的小姐竟然这么凶……噢！”
“说老实话，如果你肯站在那边好好说话，玛利亚绝不会让你觉得凶的。怎么，看起来你的生意相当不错啊。”
“当然了当然了，有了新印度商会那笔投资之后我就充满了力量，钱就是我的力量，嘿嘿……怎么样，有收购染料的意向吗？”
感觉到背后有人拉了拉她的手，蒂雅的态度变得不置可否起来，“这要看看售价了。不过，想必你也不是卖给我一个人，是不是？”
“噢，噢，这可真让我为难。实际上，如果你一定要求，我也可以跟你签独占协议的。全都卖给你一个商会。”
“很遗憾，我不是那么大的商会，也不会只做染料贸易。”
会长小姐的嘴太严了，真是太严了，胡安擦了擦脑门的汗，干脆和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武士聊了起来。
第九十三章
相较之下，这位不苟言笑的武士就好说话很多了。毕竟是过命的交情，又都是男人，胡安的心情十分放松。
“提督的打算？她想买蔗糖，但你看看伯南布哥这个地方，有这么多的甘蔗，但却没有半个像样的作坊。”
胡安的表情有些奇怪，小声对他说：“你不知道吗？你知道的吧？加勒比海的甘蔗才是最便宜的，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甘蔗田和无数的黑奴——就是从非洲运来的黑人！相比之下，奴隶贸易日渐凋零的伯南布哥甘蔗田实在不算什么……产量低下，也没有配套的工业！怎么可能卖得出去呢？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李华梅突然插嘴说：“甘蔗不是新大陆原产，如果不参与蔗糖贸易，又为什么要种甘蔗呢？”
胡安啧了一声，解释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蔗糖是供不应求的，你们懂吧？我们这里甘蔗的质量虽然差，但好歹是可以分一杯羹的。不过打个比方……如果加勒比的甘蔗份额是九个半的话，伯南布哥就只有半个，质量也是最次的——没办法，谁让我们没有在新世界的中心呢！”
新世界的中心——西班牙人和所有说西班牙语的加勒比腹地，大开曼群岛，挤满了当年奴隶贸易运来的黑奴。这条产业链让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赚得盆满钵满，虽然后来西班牙和葡萄牙有了一些摩擦，奴隶贸易沿线上总有葡萄牙人为了给西班牙使绊子而设下许多障碍，但这并不妨碍西班牙总体上的强盛。
“噢，这可真是遗憾。”李华梅听懂了，这个地方的甘蔗和加勒比腹地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以至于谁也觉得没有必要发展蔗糖提炼作坊。
“不，不能这么说，产量还是可以的，只是质量不高。母国懒得发展这里嘛！”
李华梅看看四周仿佛贫民窟的港口，懂了他的意思。接着对行久使了个眼色。
武士非常有默契地拉过胡安，对他说：“我知道你想卖你的染料。我们提督又是为数不多肯往这里跑的大商会会长。想要说服她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工场，她如果觉得好，肯定会买的。”
胡安得到了情报，兴奋地搓手：“这、这，那我亲爱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再提点提点我，提督她……她有什么偏好？你知道的，男人我在行，女人……女人喜欢的东西这穷乡僻壤里可不太好找。”
行久微微有些犯难，一定要说的话，蒂雅和李华梅倒有些相似，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目前除了李华梅，没有见过她对别的东西上心。
“一定要说这个话题的话……我觉得你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招待她也没什么问……噢！”
受到了攻击，他闭上了嘴，李华梅挂着礼貌的笑容隔绝了行久乱说话，“劳驾，想获得女士们的青睐，那么拿出对待女士的诚意就行了，她想要的东西就给她最好的。这很简单，不是吗？”
锐利的眼睛切割着他原本舒适的处所，胡安心里发毛，困难地表示百分百领会了提督的意图，这就回去准备。
蒂雅也结束了和阿芝莎的交谈，回过头来找她捧在掌心里的玛利亚，“脚完全没事了吗？走了这么久。”
李华梅挂上对蒂雅的特别笑容，“托提督的福，完全没事了，行走自如。”
“玛利亚开朗了很多呢，已经有本事把这个自来熟的老油条赶走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和提督学了一些毛皮罢了。”哪里的话，赶走各路供货商代理商是她的基本技能，十年前就已经熟练掌握了。
接着，她对蒂雅表示想去参观一下胡安的工场，以决定一下染料要买多少。没有想到这里居然弄得井井有条的：蓝色的池子，蓝色的水，被染成靛蓝的纱布过滤着沉渣。角落里堆放着植物叶片……
“但成品只有这样一点点。”
胡安打开一个砖房，里面放着一个箱子，打开这个箱子，里面是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些蓝色的粉末。
“这只是刚刚开始，蓝色的黄金会越来越多的，希望你理解。”
蒂雅低声询问李华梅：“你觉得呢？是你的话，你会买下这些靛蓝吗？”
“我想它的成色不错，不过……它有些少。这么点，零售都嫌少。”
察觉到她们要走，胡安连忙叫住她们，“等等！我有！我有很多的！”他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又跑出来，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把里面的东西都扔出来，露出古旧的地面。打开破旧的壁橱，他钻了进去，不知在里面捣鼓了什么，石板突然向下掉落，露出一个地下室来。
湿热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那个地洞。
行久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火把，往洞里丢进去，说：“你本来好像也不至于那么落魄的。”
“你瞎说什么，这东西又不能吃，和金条一样，拿出来就会被搜刮走的。不过这是旧货了，起码是三年前的旧货，成本价卖给你们！每箱二十五磅，一箱二十五个‘铳’。怎么样？够不够有诚意？”
靛蓝、郁金和山竹红是李家在东南亚的三种主要染料贸易品，照她粗略计算，这离底价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又拉住了蒂雅，对胡安说：“既然你想把一箱卖出二十五个铳的价钱，那么还得帮忙做些别的事才行。我觉得找你应该没错。”
对着这个柔弱的女孩子，胡安紧张起来，“那是什么呢？”
——
听说要他去筹备新的蔗糖工场时胡安张大了嘴，问：“你怎么知道找我没错？在南美会这个的人可不多，不是随便抓就能碰上的……”
“直觉。”一个不想解释的解释。事实上如果胡安不会，她会想办法把他变成会的人。
但这可拦不住胡安的吹嘘，他现在正滔滔不绝地说自己当年在圣多明各是怎么从一个蔗糖工场的学徒一步步变成包工头，靠着巴结上司混成了中间主管阶级，最后成功地带着第一桶金回到家乡自主创业，又被层层盘剥导致穷困潦倒的。真是充满传奇的人生，跟这片海上的每一个人一样。
第九十四章
从卡宴出发的时候，李华梅背着费南德对胡安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的蔗糖工场能有眉目，最好能榨一桶糖出来。”
“你在开玩笑呢我的女士！我连机器都没有！生产机器是要时间的！”
李华梅冷酷地留下一句：“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大概。”顿了一顿，加了一句：“你也不想东西卖不出去吧？”
“这、这……”他慌乱中抓住行久，“原来的主计长呢？那个意大利胖子，人很好的那个……他总不会……辞职了吧？”
行久也留下一个冷酷的笑容：“他来了也没有用。那个女孩子说的话，意大利胖子是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的。”
“好自为之。”阿芝莎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加油啊。”克里斯蒂娜也落井下石，“做好会赚大钱的，真的。”
胡安在蔚蓝色的大海前呆滞地目送他们的舰队远去。海风已经吹到了李华梅身上，最近有她的地方费南德都会自觉避开，不需要防备那双鹰眼的打量时，她放松了很多，甚至过去有的技能都疏于隐藏。
行久还私下提醒过她，“当家，费南德或许在暗中观察，请不要留下把柄。”
这或许包括不要把账做得那么专业。虽然她不是专业的会计，但李家的庞大并不仅仅来自于恶鬼一样的提督，这种庞大的组织会有最先进的系统支撑，比如说主计室的分工和运作。新印度商会的会计们即便是经过科鲁罗的有限改革也太落后了。如果不是怕被蒂雅的旧派系看出端倪，他们现在已经被李华梅全部踹下海去了。
“他如果在暗中观察我，请你也记得暗中观察他观察到了什么。”李当家轻松地说。
“这个，当家有没有想过我或许有别的观察工作要做呢？”
“比如说呢？”
“我得时刻观察当家和提督的相处情况。怎么说呢？事有轻重缓急，比起费南德来，只要当家抓住了提督的心，费南德只是个次要因素。”
“你的观察结果是什么？”
行久开朗快乐地回答：“如果用‘亲疏’来衡量的话，当家已经很接近费南德了，而且在很多事情上提督会更偏向你呢。”
“那真是谢谢你的观察。”
真是有用的情报呢，但即使是这样，蒂雅也不见得会在她和费南德的二选一之间选她。
“或许我不该让你介入舰队事物的，特别是会计工作。”蒂雅在李华梅耳边说。
船舱侍者背影突然僵硬，回头可怜兮兮地问:“提督，是我做得不好吗？我……我……可我想替提督分担一些……”
她僵硬的背被蒂雅攀住，湿湿软软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天天都忙着工作，太专注了，甚至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仍然不是很习惯，但更多的是羞到想逃开的情绪。她低下头，回答说：“我会抽出时间多陪提督的……只是这一阵子需要我不是吗？过后……过后我会……”
蔚蓝的颜色里染上了一些笑意，蒂雅摸了摸她的头，说：“只是抱怨一下你工作太忙了。你做得很好，你工作的时候……很不一样。”
她看见玛利亚又露出那样一种小鹿受惊的表情，讶异地摸着自己的脸，用一种孩子般轻快的口吻问：“真的吗？会吗？会有哪里不一样？”
蒂雅抿着嘴笑起来，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从总督府里逃出来的夜晚里那个锋锐的女武士。那认真而坚毅的侧脸时常地在她的梦里出现，而且总能让她兴奋地醒过来。
清醒之后，玛利亚真正的睡脸就会在极近的距离里出现，柔软，温和，无害。像一头小鹿。同时令人怅然。
“认真的时候像个大人呢。”好看的大人。
小鹿严正地抗议：“提督！我已经是大人了！”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交织在一起，在幻觉和现实之间反复闪现。她心里有一个人大声地说：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我把这张我喜欢的脸做成了红虎鲸的替身。
究竟是因为她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东亚女性，还是我只是投射了我喜欢的幻象到我喜欢的容貌上呢？蒂雅扪心自问，但一直都没有答案。
但幻想总没错……
“提督？提督？”
蒂雅回过神来，又是玛利亚在叫她，“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总是发呆呢……”
“没事，我没事，是玛利亚太好看了，总让我看呆。怎么了？想到什么事了吗？”
大概太多次了，李华梅已经对这种程度的调戏免疫，只是嗔怪地瞟了她一眼，问：“我刚才问提督为什么好久不见在船上做一些……东西。”
“比如说呢？”
“就是之前从加莱出来的时候做过苹果酒，明明卖得很好呀？为什么之后就没有做过了呢？”
“哈哈……”蒂雅干笑了两声，“之后没有碰到过什么合适的农产品，不过如果你喜欢看的话，甘蔗正好可以做点什么。”
这次船上的货物配置是靛蓝、香草和甘蔗。因为港口实在是没什么发展，所以也实在是填不满货仓，不过准备低价卖到加勒比中心做糖的甘蔗又被李华梅以“货仓不能空着”为由装了很多，所以甘蔗比计划中的多了一些。
“做什么呢？”
蒂雅不置可否，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需要你帮我找一些东西。”
“一个榨汁用的东西，一个蒸馏管，一点燃料，一个干净的木桶。”
李华梅爽快地答应下来。事实上这是为了消除蒂雅的戒心，毕竟看起来她似乎对自己的船舱侍者沉迷于舰队工作心生怀疑。但好像还是不太一样，李华梅仔细回忆着刚才蒂雅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好像注视了自己很久之后才开口说话的？
女孩子之间说话是这样的吗……她没有这种时候，小时候被当做继承人培养——意思是当做李家的儿子一样养育，甚至小小年纪就被派到英国去学航海技术，那可是一般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旅途——从没有什么和女孩子一起亲密相处的经验。
但女孩子们对这样的亲密相处似乎又习以为常，不管是和她一样在海盗堆里打滚的阿芝莎还是富家小姐克里斯蒂娜，每一个都对“想你”、“爱你”这样的词张口就来。
第九十五章
一个榨汁用的东西，一个蒸馏管，一点燃料，一个干净的木桶。这是干嘛用的呢？
榨汁的东西理应在厨房，但厨房说船上没有配备这样的东西，如今在海上，什么也不好找。
“榨汁机你总见过？”大厨循循善诱地对她说。
李华梅茫然地摇摇头，这东西她怎么可能见过？大厨喘着粗气，仿佛在责怪她为什么这么愚笨，接着转身找了一圈，找到两个擀面杖，对她说：“就是这样，两根擀面杖，把水果放在中间。滋啦——就榨出汁了，找木工试试吧，厨房只是做饭的地方。”
接着大厨嫌她碍事，就把她赶出了厨房。为了完成任务，她只好去了木工室，这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位置所限，大部分未成形的零件都摆在架子上，每一个都不一样，显得也没有整齐到哪里去。
“曼努埃尔？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不是领航员吗？”
曼努埃尔吓了一跳，庞大的身躯震了一下。“哎呀，哎呀，是侍者小姐。别这样看着我，测量和木工工作差不多的嘛，我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偷懒……不过其实我一直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啊，不知道，没有印象。”李华梅含混地带过，“总之，我有东西要拜托你做。如果你有空的话。”
“哎呀，哎呀，可是测量室也不能不去呀……”
“我可以帮你请假，就说提督有事找你。”船舱侍者对滥用职权非常熟练，开出优厚的条件诱惑着他，“你应该也挺喜欢做这些的吧？”
“这、这样啊……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榨汁机。嗯……大概是有两个辊轴，有水果塞进去的时候就会向中间旋转，然后榨出汁，下面要接住。”
“唔，唔。”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和他的身躯比起来有点过于显小的本子，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那需要一个托架，两个结实的轴，一个整体的出汁口……唔，虽然小，但是很复杂啊……”
没有想到这位领航员对木工工作这么感兴趣。看着曼努埃尔陷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境地，甚至连李华梅在这里都让他觉得有点碍事。
“什么，你也不会抛光吗？……真是太遗憾了，那你帮我拿着这个，保持它们水平总是可以的吧？……”
“下一步要做什么？当然是好好地给我拿着这两个东西，我要找东西把它们穿起来。”
“是的是榫口，这你倒是知道，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啊……”
一个人喃喃自语的同时，还会不时地指挥在场的人。
“真算你问对人了，小姑娘，你运气真好。问别的木工一定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么，我真是幸运。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怎么做这种和船用器具差这么多的设备呢？”
曼努埃尔大声笑着，回答说：“当然是因为之前和杰拿斯还有科鲁罗一起为了榨甘蔗汁事业思考了很多啊！我猜你也是要给甘蔗榨汁吧，毕竟船上也没有别的水果了。”
虽然蒂雅没有明说，不过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想了很多种方案，不过最终还是杰拿斯获得了胜利，留在了绿角。”
“如果是这么简单的设备，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人留在绿角？”
曼努埃尔耐心地解释说：“如果要达到开工场的标准，耐用性是最重要的。耐用的设备能提高效率和良品率。假如一台设备每个月坏两次，就会耽误两天的进度，但如果两个月才坏一次的话，每个月就多了三天的时间。大概是这样的道理。”
“原来如此……还有吗？”
“啊，当然有了。其次，设备是不可能不坏的。提前预估设备容易坏的部分，准备标准的备件，会让影响降到最低。我觉得因为受汁液的侵蚀，最容易坏的部分是连接的螺丝与框架。”
“不过……这样应急用的小型设备没有那么高的要求，手工做就够了。哈！幸好我们大部分使用的都是标准件！所谓的标准件，指的是你在造船行会所在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能买到的通用组件。这样修船的时候就不用定做了，买一个新的马上就能替换和维修。……快好了！”
“这么快？”李华梅惊讶地说，“不是才过了……才过了三四个小时吗？”外面的天还没有黑。
“是的，这就是标准件的好处。我只是为标准金属件配了一些木构件，这样会很快的。拿去吧。”
是很简单的机械，坐在一个不相称的巨大钳固件上，两跟辊轴，一个手柄，还有保修承诺。
“坏了就来找我修！”
接下来还有几样东西则比较简单。查理下船的时候只带走了他必须的设备，他还有许多用不着的小玩意儿在他专用的研究室里。研究室空无一人，但是有全套的设备，纯铜的蒸馏管一定是最好的。她不怎么看得懂，但按照逻辑来说，实验室里有蒸馏管，那一定有加热的东西，也就是实验用的加热设备。既然有实验用的加热设备，那一定有实验用燃料。
“所以你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我有个主意玛利亚，不如我们还是拿着我们的小玩意儿回查理的研究室吧……”蒂雅头疼地说，摸了摸玛利亚毛茸茸的脑袋。她双眼亮晶晶地抱着一大堆东西来副官室找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养了一只黑色的小狗，会把你丢出去的树枝叼回来的那种。
柳科忍不住感叹：“可真有情趣。当心费南德知道了又要来说你不务正业。”
“你会拉住他的是吗？”她说完这句之后就拉着李华梅离开了，像是特地要把她藏在费南德看不见的地方。
“提督、提督，这件事会让你很困扰吗？会让费南德对你有意见之类的。”
蒂雅说：“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老弗里奥也这么跟我说过。费南德得明白谁是提督。”
李华梅暗中点头，没错，这不是两个人的舰队，这是一个人的舰队，所有人都是合伙人，但老板只有一个。想要以后不出什么事的话，最好现在就抓紧权力。
蒂雅无从得知她心里的小九九，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像是哄孩子一样的笑容，“这种小事情还轮不到他来对我指手画脚。”
忍下了鼓励她继续这种态度的想法，她只是甜甜地笑了一下，“那么提督到底要做什么，快给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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