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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ri百合 15422 5867 Mar 24,2023
今井莉莎回过神来时,夏天已经降临了。它首先出现在街头转角镜反射的刺眼阳光中,空气也被这太阳光吞没,开始弥漫火焰燃烧前的燥热味道,经这热气烘烤后升腾的气温紧随其后缠绕路上行人的身影。然后是浸湿衣物的汗液,它们要么是互相追逐的玩耍后,把公园中的细沙黏满掌心,要么是贴在一块的手臂裸露肌肤中间,细小的水珠准会在这时出现。还只是初夏,气温远没到需要打开冷气的程度,
友希那打开问她父亲借来的碟片的透明胶壳,封面上的人拿着乐器,对于站在墙角。友希那取出碟片,放入了那台自今井莉莎记事以来就存在的CD机当中。它本来放在客厅电视下面,友希那也把它借进了房间。友希那白皙的手指,按在凸起的按钮上,等待着机器的响应,
老旧的外壳的顶端,印着几道浅浅的划痕,那走向死亡的时间的白色的痕迹,不同于友希那手指透露出充满生命力量的洁白,每一次触碰她的手,今井莉莎都能感受到来自她脉搏的鼓动,鲜活但充满生命力的凉意,和她决定要开始唱歌时,不容置疑的从腹部往外涌上的词汇般似曾相识。
先是安静的电流声,接着通常三十秒左右的乐声,吉他,滑进来的贝斯出现,可能会加上鼓点,然后是人声,取决于友希那选择的专辑,这些编排无穷无尽。从克莱普顿、吉米佩奇、杰夫贝克……那面连接天花板与地面的巨大书架不仅放着层出不穷的音乐,还有今井莉莎对音乐最早的图像印象,这印象与友希那紧密相连,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了友希那在心中的某种化身,以至于每每驻足于唱片店的货架前,琳琅满目的商品总是让今井莉莎回忆起与青梅竹马度过的年幼的暑期,仿佛永无止境的阳光和漫长的白日里,CD机传出的歌词唱着仲夏夜月光下的嚎叫的流浪猫。一首复古早期摇滚的歌曲,还带着轻快的节奏布鲁斯味道——什么年代的风格对于今井莉莎都是遥远的风格。听出那些乐队来自什么时间,来自什么地域,今井莉莎对那些不感兴趣,但若是用好奇的眼光提问,年幼的友希那一定会认真向自己讲解这些歌曲的背景,这是她为数不多不吝啬言语的时刻。跟着急促换气的音调,她金色的眼眸迸发着热切的情感。缓慢轻柔的夏风吹动窗帘,吹在自己和友希那的身前,她银色的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泽,她的手指纤巧细长,光润的微粉透亮的指甲,跟着节奏敲击着桌面。初夏细密的汗珠,偷偷占据她瓷偶般精致的面容,不易觉察的感觉缓慢爬上今井莉莎的心头,音乐,音乐对于友希那的意义总是非同寻常的。
我们还会一起看很多很多的演唱会录像带。今井莉莎想,在未来的很多情境表明,毫无疑问,友希那喜欢现场胜过录音。录制品被认为是一种复制的劣质的现场,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所能见的的神韵缺席了。哪怕再不严肃的现场,都是一场庄严的膜拜,对渴望艺术的膜拜,在孩童心中,这些碟片足以号召激动。友希那说,她一定要做出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她要找到一个足够好的吉他手。她的歌声的确值得,今井莉莎从未怀疑过。
今井莉莎开始弹贝斯,原因则显而易见,友希那的吉他手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呢?记不太清什么时间开始的,间隙放弃乐器的节点到是异常清晰。显而易见,没有什么女生会选择将贝斯当作首先选择的对象。家长们一般喜欢钢琴、小提琴一类颇具优雅和历史沉淀的乐器,放在青少年中,具有反叛象征的摇滚乐就拥有独特的魅力——哪怕是在被新兴娱乐形式消磨、在各种传统艺术都被结构的当代,音乐也保留着一点纯真的向往。或者正是被友希那拥有的玻璃般透明的情感所打动,这种力量一早就存在于她的体中,今井莉莎与其说是对音乐的兴趣,不如说是对凑友希那的兴趣更甚。今井莉莎真正感受到低音吉他本身的魅力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当时,第一声音符因为指尖的动作而响起——书中的奇迹是被文字修辞修饰过后的奇迹,在手中的响动确实切实的奇迹——对于幼年的今井莉莎,无异于听到来自青梅竹马的天籁之音的震撼,一种奇妙的信心在她心中翻腾:通过乐器,或许自己就能在凑友希那的生活中占据更多的位置,得到来自后者更多的关注……
吉他手和主唱一样站在台前。今井莉莎不盲目相信自己能成为那种存在,就算能存在,那也有违初衷。比起舞台中最耀眼的中心,今井莉莎更期望成为被淹没在阴影中的人们——一种远离风暴中心的安全,说是牺牲有些为过,今井莉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天赋和能够达到的境界。友希那的出现是对平庸的人生的救赎,让今井莉莎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有接触到另一层面的存在——超越日常超越生活,一种与艺术层面升华的存在——凑友希那的出现,就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奇迹。
以近乎是虔诚的态度,今井莉莎接受任何和凑友希那的发展。不论是乐队的结局,是成年人日渐稀少的联系,她好在不抱有太多的期望而是享受当下。而友希那当初选择在更广阔的世界中追寻属于她的音乐的力量,其间蕴含的勇气,如切割宝石的断面、如夏日抛洒的刺眼的太阳的光辉。六个音节,很容易还原在被琴品分割的木质面板上,通过指尖按压的琴弦到面板的距离,音乐化作了可视的实体,化作来自凑友希那的演唱会的邀请函,摆放在书桌的正中央。
一个意外的,富有惊喜色彩的邀请。
对方的措辞采用了非常高等级的敬语,用漂亮的手写印刷体印制在纸质厚重的卡片上,装在礼品丝带包扎的信封中,丝带系成的蝴蝶结正中央盖上了暗红色的蜡封印章,俨然一副严肃的模样。
青梅竹马少有的在国内举行的音乐活动,是和近来名声大噪,正在各地巡演的乐队的合作。
舞台、演出一类的东西,在生活中已经是遥远的记忆。就连去小型音乐场地观看真人演奏的现场也似乎是只属于学生时代的活动。那些缺氧的地下室弥漫的汗臭,随电音器材舞动的不安的躁动,由灯光和高出观众席的平台共同造筑的时间,已经只剩下回忆中脱离现实、浮于虚空的影像。
查询一下,就能知道手中门票的稀缺和贵重。两张门票给今井莉莎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今井莉莎不想和工作认识的人们分享自己和友希那秘而不宣的关联,也不想被后者的粉丝说是抱有不纯洁的目的。这样的条件下,曾经的乐队伙伴就具有无可替代的选择优先性——如果纱夜不是没有办法脱离她公司繁重的工作,毫无疑问的,她是今井莉莎的第一选择。
她露出苦笑的表情,说,今井小姐,我也希望能陪你去,但是这个阶段的工作真的很重要。今井莉莎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对仅只是室友关系的纱夜提出更多的要求。过去这些日子,她提供的陪伴已经足够多了。冰川纱夜从来都是比她的外表、比她外露的情绪更柔和的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朋友的名字挨个出现在下滑中的屏幕底部,今井莉莎不太想把这次活动安排进拍摄计划,让谁陪自己前去就成为一个问题。约过会的人……也不行。
啊。
预料之外却合乎情理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本身代表的具有穿透性的力量,透过屏幕来到面前。
*
“我说过了,我不会接类似有挑战性的音乐项目,连尝试都不会。”
公司的高管显然很注重来自正当红的音乐人的邀请,召集到会议室的除了副会长和直接负责项目管理的课长,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比大办公室还要压抑的氛围,试图以友好面目展露的逼迫,令冰川纱夜浑身不适。
“冰川,你应该好好考虑。这不光对于你,对于公司也是非常非常好的机遇。”副会长连续使用了同一个表示强调的副词,冰川纱夜清楚这看似妥协的强迫。
“而且我们都认为,包括公司的所有人在内,没有人拥有比你更能胜任这次工作的能力,冰川,你真的需要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赞美于冰川纱夜,早就失去了蛊惑人心的用途,诱人的无解的迷宫,最好的解药便是从一开始就放弃在迷宫中脱身的意图。
“我们很早之前就谈论过关于我工作的范围了。这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中的东西。不是这样,我也不会选择这里。”
“我当然知道,冰川,你不要紧张,我只是在和你商量。你知道对面制作人的身份吗?她还和你合作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没法改变什么。”
叹了一口气,副会长摆出一副恳切的表情:“冰川,他们开出了一个无法令人拒绝的条件——在金钱的层面上。”
“……”
“如果你同意参与,我们谈判的所有细节都不会隐瞒——我知道你不喜欢参与到商业行为当中来,只是想让你知道公司在分成上绝对不会亏待你。”
“……我考虑一下。”
“好,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其中利害。还有,对方的截止日期是在下周五之前——你有足足一个周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
“我知道了……我去一下录音室。”
办公室裹着漂亮包浆的木门在自己的动作下关闭,上面贴着用汉字和罗马音混合英文写成的姓氏的镀金门牌,和银色的把手一齐反射公司走廊亮眼的灯光。走廊上静悄悄的,公司的第二层,除了管理层很少有员工涉足。这里连茶水间和吸烟处都不需要。听着鞋跟接触地砖上僧人诵经般的计数,冰川纱夜恨不得那些连接楼层的楼梯只需要一步就能跨越,烟和打火机放在外套的口袋中,外套还在工位的椅背上,衬衫上除了嫌恶的汗液阻滞呼吸,其他什么都没有,左胸的口袋,放下一张对折两次的白纸都会变得畸形。
谁能在短暂而局促的路途中思考出什么呢?自己不是合同工,在最开始与公司签约时就明确过这一点,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在意这件事情,甚至牺牲掉一些创作性的心思也无所谓,所以就算不接受这份合约也没有关系,公司不会因此开除自己,看在过往为他们创造的价值上。只有反复重复的问题的每一个字眼,找出能够抚平焦虑的心情的可能解答。我昨天做梦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冰川纱夜想,今天的问题还会在下周五,或者在那之前做出决定的这段时间内,有限缺永远地缠绕在身旁。如果把这其中的时间借芝诺的假定分割,那自己将永远也逃脱不了这种苦闷、对往昔的痛恨、借口、懦弱……这些情绪所建筑的牢笼率了……
打火机……打火机在哪里?外套的口袋里只有皱巴巴的烟盒和揉成团的便利店的小票,热敏纸被磨得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裤子的左边口袋,右边口袋,后面,再摸了一次外套口袋,只有里布薄薄的一层,感觉都能被指甲划破。没有,哪里都没有,衬衫的口袋不可能有,冰川纱夜摸到了那张对折的复印纸,上面写了什么?冰川纱夜放弃了,摸遍浑身衣物的褶皱都找不到打火机的踪迹。我应该下楼找地方买一个,滤嘴的棉花都快被咬碎了,唾液早就浸湿了这一头,我早就该去买一个的,不,我从最开始就应该多准备几个…….
——递来自己现在最需要的物品的是一只陌生的手。愣了一秒,冰川纱夜抬起头,这张脸也很陌生,在对视中看见一种我知道你的焦急的熟悉的眼神,冰川纱夜接过火机,用目光和点头致谢,第一下没有点燃,第二下、第三下……到塑料按钮都快要把手指磨破时,陌生的手掌为自己护住火机微弱的火焰,它姗姗来迟。深知自己救赎的特质,用傲慢的姿态漂浮在空气中。烟草燃烧的味道具有不可思议的安抚心神的作用,贪婪地将尼古丁吸入肺中,焦虑短暂被这烟霭带来的迷雾平静了,冰川纱夜想,只有一支烟的时间也足够了,当火焰第一次降临在造物身上,人类就再也回不去茹毛饮血的时代。
副会长与课长的领带,与他们的惯用手相悖,他们的妻子,或许是情人吧,有情人会为自己系上领带吗——给他们系上吧,他们只精通如何在醉酒后把束缚颈项的领带解开的手法。冰川纱夜也很熟悉,只需要在入职后的几次酒会后便能得知其中奥秘,你只需要变得比他们更对那一切得心应手,荒谬的认同感便会出现了,他们反倒会把你当做其中一员,询问你近来工作如何?过去的经历给冰川纱夜附上了这种特质,哪怕她没有特意的去争取过什么。
夏天刚开始的阳光很好,连绵的雨季潜伏天气预报中蠢蠢欲动。吸烟室的窗户正对着车流繁忙的马路,街道的绿化植物在金色的阳光底下愈发翠绿了,像丝毫不会被燥热的空气影响。斑马线两头伫立着等待红绿灯的行人,数量不多也不少——一个循环往复的场景,日复一日,天空中会突然坠下来摄像头吗?那样或许有些改变。富有灵魂的音乐早就离自己远去了,现在再让我去寻找它就是天方夜谭。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或许还能从中找到些许灵魂的碎片。现在?你哪还能写得出什么像样的音乐?你早就自甘堕落了……
像是手中持续燃烧的烟草,这种烦恼在随后的几天中如影随形,偶有瞥见室友的身影,冰川纱夜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好。今井莉莎展现着她永恒的微笑,好像是向自己发出了什么观看音乐会的邀请,冰川纱夜拒绝了她,承诺未来会给予补偿,她清楚冰川纱夜的拒绝的分量,什么也没说,在冰箱冷冻室中取出冰块,放入玻璃茶壶中。壶中红茶被沸腾的水泡开,在冰块的作用下颜色变淡,温度自然也降低了。冰川纱夜回想这个茶壶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搬来这里时,她说不能浪费布局、空间如此完好的一间公寓,于是房间里陆续长出更多新的家具。有一次,她从厨房的收纳柜中变戏法一样掏出用于替代手工制作繁琐的以小麦为原材料的各种各样面团作那些新奇西式菜品基底的搅拌机,在很多年以前的圣诞节,在今井莉莎的家里,她过类似的机器为客人们提供了非日本传统的晚宴,近一百多年前才兴起的饮食选择在现在俨然已成为了日常生活的部分。而她放在搅拌机一侧的几种形状各异,通体冰凉,反射着冷光的金属可替换头令冰川纱夜想起罪案电影里毛骨悚然的行刑具——相比这些工具,今井莉莎又彻底是另外一副模样,冰川纱夜通过回到家中如同饮食店一样精致的食物可以判断她每天花费了不少时间在厨房里,乐此不疲。休息日偶尔会撞见她在繁琐的厨房工作中打开音响,放一些节奏缓慢的怀旧风格布鲁斯,或者近来流行的歌手的音乐。那些能知道下一个和弦是如何转换的,下一个音高如何被唱出的流行曲调,冰川纱夜当然知道这首曲子如何发展,她的工作就是写出或把破碎的乐段组织成这样一首曲子,提供给流行歌手们演唱,这种音乐才有狭义的价值。发展来到后现代,音乐,各种艺术形式几乎都被挖掘出潜在的可能,和生产方式的革命才能带动生活的发展一样,艺术的方式也应该有一场革命,但显然现在没有苗头。可能已经有了,自己也不拥有能觉察正在发生的革命的眼睛。香烟消耗得很快,其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在思考中燃烧掉的,没有变成肺部健康恶化的帮凶。摁掉烧到过滤棉的这一根,冰川纱夜熟练地点燃了新的一根,打火机是在录音室的抽屉里发现的,伴随的还有大量未开封的烟盒。后现代的任务,比起完成一部伟大的经书,更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解释经义的工作上来。
录音室墙沿边的琴架上挂着的产自不同品牌,音色迥然的乐器,其中大多是吉他和贝斯,另一个角落里的鼓和键盘的选择非常有限。合成器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是冷冰冰的机械工业无法解决掉冰川纱夜内心的躁动。令自己焦躁不安的并不是迎来的各种可能的选择,而是知道自己一定会接受这结果,接受一个像上司所说的拥有无法拒绝条件的结果,注定好的结果在时间流逝中越发逼近,越发令冰川纱夜臣服于生活的轨迹。而控台的角落,堆满废纸的垃圾篓顶端,静静躺着被冰川纱夜的汗水和暴躁蹂躏成一团的,油墨都被磨去了印记的便利店的购物小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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