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早上5点多钟,天刚蒙蒙亮,队员们就开始工作了。空中飘着一层细雾,雾不浓,也不厚,淡淡薄薄的,为连绵起伏的满山苍翠罩上了一层细纱。一簇簇的小野花上沾满了露,露珠剔透又晶亮,在它面前,钻石也要逊色几分,远处的村落还在睡梦中,勤劳的公鸡却已打起了鸣,鸣声高昂又悠长,那是一首天然的不矫饰的淳朴的歌。
安静,安静,除了安静,还是安静,这里有着在城市中永远寻觅不到静谧,然而,队员们却无意去体味这些,工作压身,要忙呢!
尚菏瑹跟所有的考古人一样,认真而细致的搜寻文物,2号探方里只有四个人——尚菏瑹,郝自强,和那两个实习生。其他人分别在1号和3号探方里工作。郝自强除了寻找文物以外,还要分出心来指导学生,尚菏瑹就不用分心了,她小心的清理着扰乱层中的陶瓷碎片,精力比较集中。
突地,她在湿润润的泥土里发现了一个玉钗,那玉钗上即便沾满了土,也莹润润的发着暗暗浅浅的光,尚菏瑹的双手一抖,心脏扑通扑通的直往嗓子眼上钻,她赶紧往玉钗上撒一层土,用右手盖住,膝盖前倾,脖子微挺,左手钻进裤腿脚,右手不动,抬抬眼皮看看天,不算亮,再用眼角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顾不上把土给清扫掉,右手就一把攥住玉钗,往裤腿脚里的左手一送,又极快的撤了回来,左手手腕往上划一道弧,便极迅速的把连泥带土的玉钗送进了裤腿里的口袋。
以上,是尚菏瑹的全部动作,她在做这些动作时,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考虑,似乎只是机械的按常规完成了一件任务。玉钗都装进口袋两分钟了,尚博士才猛然惊觉,又拿东西了!又犯规了!又对不起钟倾茗了!她只能再一次的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绝对的!最后一次!下次再犯规自行剁手指!不不!剁手指太疼,没有下次了!
中午吃完饭,稍作休息的时候,尚菏瑹回到帐篷,把玉钗清理干净,这才发现,她这回顺了一个大宝贝。那玉钗,玉质莹润,玉料白如凝脂,略有墨斑,头部镂空,雕有云纹,琢艺精湛。尚菏瑹估摸着这东西要让郝自强知道了,他非得让自己再放回去不可,想来想去,她也就没敢对郝自强说。她想把玉钗送给钟倾茗,但是,钗是顺出来的,她又担心会惹得钟倾茗不高兴。
不敢对郝自强说,又怕钟倾茗会失望,尚博士头一回有了做人难的感慨,她把玉钗收好,枕着背包,敲打着自己的嫩肚皮,一再的自问自答:倾茗会失望吧?应该会!那该怎么办?不知道!她会喜欢玉钗吗?说不准!她能不能原谅我这一回?有可能!回去是否要道歉?看情况!道歉说什么?对不起,我爱你!
对!我爱你!尚菏瑹忽的坐起来,激动的握起了小拳头,自己从没对倾茗说过我爱你,可是,老尼是真的挺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得接受我的对不起!从这一刻起,老尼发誓,为了不再犯规,我情愿挥泪斩兴趣!以后打死也不出来考什么古了!我就一介俗人,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见了金子眼就亮,看了宝贝手就痒,旁边还没个监督的,实在是情难自控,忍不住啊!
尚菏瑹把布袋裤换下来,穿上了一条牛仔裤,哼!没有了作案工具,拿了东西也没法放,这回绝对不可能再犯规了!
这一次,跟上次一样,尚菏瑹同样没胆子给钟倾茗打电话,依然是钟倾茗给她打了过来,尚菏瑹还是没有提工地上的事,钟倾茗也并没追问,她知道尚菏瑹的手不可能那么的老实听话,她在等待尚菏瑹对她坦白,尚菏瑹却是什么也没提。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她不怎么怪尚菏瑹拿东西,可她很计较尚菏瑹对她的隐瞒,她安慰自己,或许等尚菏瑹回来以后就会从实道来吧,毕竟在工地上,不好乱说这些事,万一隔墙有耳呢!被人偷听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一做自我安慰,钟倾茗也就轻松了许多,她跟尚菏瑹柔情蜜意的闲聊,间或拌拌嘴,大声笑两声,倒也欢快。
主人墓分前后两室,第五天的中午,后室的壁画露出了土,壁画的重要性并不小于实物,它甚至比实物更有研究意义,工作到了关键时刻,偏偏这个当口下起了大雨。考古队员是辛苦的,起早贪黑的忙到深夜是常有的事,遇到恶劣天气也是常有的事,对他们来说,只要死不了,就得拼了命的干,因为常年埋在地下的文物一旦出土,对它们的抢救和保护就必须得争取在第一时间完成。
雨再大,工作也不能停,警察们也下了工地,协助考古队员仔细的为壁画盖上一层又一层的塑料布,人可以被雨淋,但文物万万不可以。一下雨,脚下会打滑,尚菏瑹抱着塑料布围着探方来回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郝自强上前去搀她,刚搀扶起她来,自己又跌了一跤。老赵冒着雨指挥现场,王萍和两个实习生来回往车里搬运已经出土的文物,所有队员的衣服都湿透了,泥巴卷住了腿,手背蹭出了血,可是,没有谁会在乎这些。这一刻,他们没有伟大的想国家,也没有自私的想个人,他们一心想着的,只是把壁画把文物保护好,再无其他。这就好比奥运会上的射击手,在举起枪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只会存在一个靶心一样,命中靶心,是他的全部思维。所谓的会想这个会想那个,基本上,全是扯淡。
文物已经保护好,雨却是没有停,所有的人都被困到工地上,没有东西可吃,都饿的发慌。最后老赵下了圣旨:“自强,菏瑹,你俩去前边的村子里看看有小卖部没有,有的话买点饼干什么的回来。”
老赵这么吩咐,可没有一丁点的坏心,他以为郝自强跟尚菏瑹正在搞对象,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给郝自强一个跟美人同行的机会,你想啊,下着雨,打着伞,两人来回走着转,那得有多浪漫!
郝自强和尚菏瑹表示为人民服务没意见,俩人回帐篷换身衣裳,穿上胶鞋,一人打着一把伞就去了食物前线。尚菏瑹的胶鞋有点大,走起路来拖着地,噗嗖噗嗖的搞动静,怪难听。
下雨,路不好走,走了近半个小时,总算到了村口,村头有个他们常去吃饭的小饭店,可不是饭点,人家店里没包子,他们也没法让老板娘做菜,十来口子人,得做多少菜呀!他们俩根本拿不回去,远没饼干好带。
无奈之下,只能再寻小卖部,谁知转了二十来分钟,小卖部没能寻到,倒是迷了路,还掉了向,阴天下雨的,也没个影子作参考,俩人谁也不知道哪是南哪是北,要不说博士这种高智商动物对生活常识一般是知之甚少呢,当初他们在饭店顺口问问老板哪儿有小卖部是多么简单的事,偏偏一男一女两个博士谁也没能想到问,直到迷了路才想起鼻子底下的那张嘴——不光能吃喝能犯贫,还能问路。
想找人问路了,他们总算回归到了正常人的思维,但在这种天气下,村民多是躲到了家里,村子静悄悄的,他们竟没能找到一个人。然后他们又不正常了,随手拍户人家的门随口问一问路是多么简单的事,偏偏他们又是谁也没能想到这一层。这倒不全怪他们,在城市里生活久了,防人和被防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他们既然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也就不喜欢去打扰陌生人,所谓的冷漠或麻木,就是这样炼成的。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乱转,转到一个猪圈旁,总算发现了一个正在喂猪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郝自强见了小伙子就像见了救命恩人,赶快大声打招呼:“嗨!哥们儿,你这儿有小卖部没有?”
“有啊,”小伙子操着当地特有的可爱口音,说:“在村西头呢,离这边可不近。”
“我们是来这里考古的,初来乍到的,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尚菏瑹先表明自己不是坏蛋之后,才问:“您能不能帮我们指指路?”
“行!你们等会儿啊,我得先喂猪,晌午没喂它,”小伙子拿根小木棍在猪食里搅一搅,搅拌匀和了,把猪食倒进猪盆里,说:“你们迷了路,我指给你们方向,你们也不一定能走出去,这村子不是正南正北,它是斜楞的,没个人领着,还真容易走迷糊。我还给我爷爷熬着药呢,等他吃了药我再领你们去,成吧?”
“成!没问题。”
小伙子喂完了猪,从猪圈里一步跨出来,又把大雨帽戴上,憨实的笑着,说:“我爷爷那药,得有人看着,还得熬上十来分钟,要不,你们跟我一块家去吧。”
郝自强问:“方便吗?”
“方便,”小伙子把已经挽的很高的裤腿再往上挽挽,说:“你们是我们村后山上那伙儿刨坟的,你们刚来那会儿,我去看过热闹,还帮你们挖了一天多的坑,挣了20来块钱呢!我见过你俩。”
“嘿!一点没错!刨坟的!”郝自强哈哈大笑。
小伙子的家,是五间有些年代的青砖瓦房,院墙不高,院子不大,但看起来还算体面,屋子里收拾的也很利索。郝自强和尚菏瑹一边陪着小伙子熬药,一边和他慢慢聊着,等老人吃完药,小伙子带着他们出了村,在村西头的小卖部里,他们买了十来盒饼干和纯净水,跟小伙子再聊几句,之后道别。
雨停了,大家继续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九点才散伙休息。尚菏瑹先去旅馆洗洗澡,再回到帐篷守工地。由于下雨,帐篷里的褥子被子都泛了潮,湿乎乎的没法用,好在天气不算冷,将就一下倒也能应付。尚博士还是挺能吃苦的,最起码她除了抱怨两声鬼天气之外,没再抱怨什么别的,也没擅离职守的去住旅馆。
有星星挂在天上,夜不算太黑,尚菏瑹想钟倾茗了,想的心里满当当又空落落的,她奇怪为什么今天晚上钟倾茗没给她打电话,难道猜到自己拿东西了,失望了,所以不打?不能够!她又没跟着来工地,没看到没见着的,怎么可能猜到!不过,貌似也挺容易猜到的……
不管了,先给她打个电话再说!尚菏瑹摸出手机来拨通了电话,先探了探钟倾茗的口风,一听她的声音挺欢快,尚菏瑹也就放下了心,然后对着钟倾茗好是一番的唠叨,她把自己今天冒雨保护文物摔个狗啃泥,冒雨买饼干巧遇喂猪人,以及兢兢业业守工地的光荣事迹,添油加醋的加以描述,弄得钟倾茗一再对她的大无畏精神表示崇拜兼夸赞:“菏瑹,你猜我看见了谁?我看见了刘胡兰!你简直就是她的化身!但是,你可不能像她一样,一个不小心,暴露‘个人机密’,临了只能把脖子往铡刀上放!到时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光抱着‘生的光荣,薨的伟大’八个大字过日子!”
钟倾茗一夸赞,尚博士就上脸,尽管钟倾茗的“夸赞”是很明显的话里有话,但尚博士正处在兴奋的制高点,愣是什么也没听出来,一股脑的,就把自己往雷锋他姥姥的方向描述。
最后,尚菏瑹装模作样的叹道:“经历了今天,你猜怎么着?倾茗,我发现了自己的人生真谛!”
“什么真谛?”钟倾茗顺着她问。
“真谛就是,这人啊,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受不了的罪!好家伙!我简直的要脱胎换骨!”
尚菏瑹感叹完了,就自己偷偷的乐——她在等钟倾茗继续夸夸她,谁知夸赞声她没听到,倒是听到了翁真那绵软软的娇滴滴的抱怨声:“倾茗,谁的电话啊?怎么这么久?”
这下可了不得!尚菏瑹立刻炸开了锅,她冲着手机大叫:“钟倾茗!你要敢给我带绿帽子,我就……我就……我就就就……”没脸见人了!这句话太没气势!尚博士坚决不要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尚博士一着急,“就”了半天,也“就”不出个除了“没脸见人”以外,更能表达出真实情感的形容词来,只能跺着脚丫子扯着嗓子鬼嚎:“我就——!你知道!气死我了!”
嚎完,尚博士气呼呼的把手机一摔,回去!她胡乱把东西往背包里一塞,回去!找翁真算账去!趁我不在敢勾搭我的人,你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娘也得给你挖出来!回去!找钟倾茗算账去!趁我不在敢跟翁真暗度陈仓,老娘灌你个兔崽子三大壶辣椒水!
气呼呼的尚某人仅在短短的半分钟内,就极有效率的把东西收拾好了,可见效率这玩意,多是被逼出来的。
她刚挎上背包,刚走出帐篷,就听到夜猫子一声惨烈的叫,尚师太打个激灵,吓得小脸惨白,又赶紧跳进了帐篷,还很没出息的把脑袋钻到了被子里。
这一吓,倒是把气给吓跑了,荒郊野岭的,万一被狼吃了,还怎么找翁真算账?倾茗跟她在一起一定有苦衷!对!一定是翁真故意勾搭倾茗的!这个老妖婆,真讨厌!哼!倾茗等会儿一定还会给我打电话过来,一定会解释为什么这么晚了她还跟翁真在一起,好吧,我先等电话,明天再走,一早就走!尚博士静下了心来,她盘着腿,专心的掰着脚趾头等电话,专心到连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也没发觉。
天时不如地利,人算不如天算,手机一夜没响,博士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