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菏瑹的手艺活儿究竟如何?不管钟倾茗如何幻想,如何荡漾,一向做事十拿九稳的她,暂时还是不敢轻易去尝试的。她还是需要耐下心来,等尚菏瑹先把接吻练熟了再探险,尚菏瑹还没学会走,就想让人家学着飞,这事对于床上经验等于零的尚博士来说,压力一定不小,她要让尚菏瑹毫无压力的展翅翱翔。
有钟倾茗在背后活动,让贾红旗一家比其他那四五户同样被挖了祖坟的人家多了不少赔偿,贾红旗的父亲,含着泪,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是啊,能说什么呢?为了守住祖坟,该说的都说了,该装的孙子也都装了,可是,没有用!
挖坟那天,贾红旗一家,和其他的四五户人家都去了,尚菏瑹陪着贾红旗,也一起跟了去,钟倾茗一想到尚菏瑹和贾红旗在一起,难免吃醋,便也一起随着过来了。
贾红旗的爷爷目光呆滞的摸着自家祖坟的坟头,苍老的眼睛里流出一串又一串浑浊的泪。
他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是个在国企里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人,一辈子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几乎从没得罪过谁,他不富裕,也不贫困,他活的很踏实,他以为他能活的这么踏实,是因为祖上积下的阴德在保佑他和他的子孙。逢到年节,他总会来这里为祖坟添点土,点根香,烧点纸,把坟头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活了80多年,打从记事起就随着父母来为爷爷奶奶上坟,从来没有一年间断过,这座坟里住着的人,经历了历史的沧桑,这座坟的年龄,比共和国的年岁还要大,但是,以后他就不能来这儿了。
在路上的时候,他努力笑着,对尚菏瑹和钟倾茗说:“听红旗说,你们帮了我们不少忙,真是谢谢啊。”
“不用谢,我和红旗是同学,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尚菏瑹挺喜欢贾爷爷,以前读书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去贾红旗家里玩,老人常常会乐呵呵的跟他们聊几句。
“好孩子,该谢的,还是得谢谢,”老人叹了一口气,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世道,活着的人在受罪,死去的人也不得安生,怎么过个日子就这么难呢?”
贾红旗落泪了,贾红旗的父亲也落泪了,尚菏瑹不敢看他们,赶快把头扭向了窗外,手却把钟倾茗的手握的紧了一些。
她懂得祖坟对中国人的意义,她去过许多村子考察,她知道那些村民每到大年初一,会把自家祖宗的牌位请出来,放到中堂底下的八仙桌上,再摆上三炷香和鸡鸭鱼肉,恭恭敬敬的供奉起来。甚至还有许多个村子,在拜年的时候还保留着对长辈磕头的传统习俗,中国人可以不认佛祖耶和华,但不能不认祖宗——祖宗的姓,不能轻易改,祖宗的坟,不能轻易挪。可是,现在贾红旗家的祖坟没了,即使换个地方,也永远不再是这边的风水了,将心比心,假如自己家里的祖坟被挖了,能好受么?老人心里的难受,她能体会。
车窗没关紧,有细小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那呜呜的声音,似乎正在对着尚菏瑹嘶哑着呻吟:看看吧,看看吧,看看你们的公仆,是怎样用他们那双比天还大的手掌,去圈地,去拆房,去逼着百姓自焚,去逼着百姓下跪,去逼着百姓在铺满鲜血的路上滚回旧社会!
这呻吟,很虚弱,很苍白,很无力,很让人不忍听下去,而尚菏瑹也很果断的选择不再去听。
钟倾茗安静的跟尚菏瑹坐在一起,神色淡如水,一直没有说话。这种事,甚至比这还要糟糕的事,她见过太多太多,她不知,也不想去多说什么。有时,保持沉默,也是一种安慰。
燕子贴着庄稼向东低飞,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这个时候,尚菏瑹倒是非常期盼能来一场疾风骤雨,好冲刷掉一切的罪恶,所有人的,包括她的,罪恶。
在这个并不偏僻的山坡上,停放着两辆驴车和一辆拖拉机,这些是那几户要被挖坟的人家,用来运送坟里的棺的。在驴车和拖拉机的四周,站了许许多多的人,有七八十的老人,也有五六岁的孩子,这么多的人,却没有谁在大声说话,除了那个代表开发商翁家庆而前来的视察进展的汪旺财。
汪旺财是翁家庆的小舅子的一个外甥,算是远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翁家庆能耐了,他的那些亲戚,不管远的近的,也就都跟着沾了点光。
汪旺财长的圆圆滚滚,肥头大耳,就像一只因被饲养的好,而使身体无限发福的狗,他走起路来,东看西嗅,肥大的屁股往里收缩,也非常的像狗,他简直就是一条走狗!挖坟之类的区区小事,翁家庆是不会亲自来的,所以,他派了一条走狗来。
跟同汪旺财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年轻的保安,汪旺财站在他们中间,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像只早已没了野性,而故作姿态狐假虎威的狼狗,狼狗终归不是狼,它永远是被人驯化之后的狗。
汪旺财认识钟倾茗,他腆着狗脸不时的跟钟倾茗说两句,言语中充满了巴结和讨好,钟倾茗只和善的嘱咐了一句:“等会儿你让司机挖的小心些,尽量不要碰到里面的东西。”
汪旺财赶紧点头:“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
钟倾茗没再说话,不动声色的远远躲开了。
挖土机开动了,它慢腾腾的挥舞着那有力的胳膊,像凌迟一样,把坟头一个又一个的铲平,又在铲平的土地上挖下一个又一个窟窿,那窟窿,黑洞洞的,似乎没有底,也根本让人找不到底,它根本就是一个无限延伸的丑陋的狰狞的无底洞!它永远不会满足已有的深度,它永远是一个吃了骨头不吐渣还要把血喝光把筋撕碎的魔鬼!
老天在的沉默,人在哭,狗在笑,有些狗永远不会通人性,因为它们只认骨头!这些狗,在战争年代,是甘愿卖国求荣的蛆虫,在和平年代,是加速国破家亡的蛀虫。任何人也不能轻易否认,在这个血性渐失腐儒当道和谐至上的人口大国,这种狗,这种虫,几乎遍地皆是。
轮到贾红旗家的坟了,当看到挖土机炫耀着那柄沾满了血腥的刀马上就要砍掉祖宗的脖颈时,贾爷爷受不了了,他扑上去,张开双臂,抱住了坟头,爆满青筋的一双老手抓住坟上的土,再也不肯松开,那青紫的指甲里,瞬间塞满了厚厚的泥土。
黝黑粗壮的司机及时的停下来,跳下车,扶起了老人,劝慰着:“您这是做什么呢?大爷?我也是给人家做事,逼不得已啊!这事,他妈的!谁又真想干呢!人家数钱,我挨骂!可不干,又能怎么办?您行行好,让我工作,我保证不会碰到里面的棺,成不成?”
尚菏瑹和贾红旗一家赶快跑过来,七手八脚的搀住老人不停颤抖的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似是安抚。围观的群众也都凑了过来,一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几圈,他们七嘴八舌的劝老人:“认了吧!能怎么办呢!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的事?这世道,就这样!活该倒霉!活该!认了吧!”
钟倾茗站在人群之外,抬头看看天,叹了一口气。
汪旺财夹着他的狗屁股凑过去,拨开人群,颐指气使的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停下来了?”他再一看老人,狗眼转了两转,似乎是明白了过来,他拿出两张钞票象征性的扬一扬,不耐烦的说:“会给你们赔偿!懂吗?不是说好了吗?有赔偿!多少人连赔偿都没有,我们已经够仁义啦!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叫你赔偿!”老人一把夺过那两张百元钞票,像疯了一般,把钞票撕个粉碎,他嘴唇哆嗦着,想大骂而发不出声音,喷着火的双眼暴凸,脖子上的骨头几乎全部勒直了,他粗重的喘着气,低沉地闷吼着:“挖坟!缺德!缺大德!”
一辈子和和善善的老人,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骂不出比缺德更难听的话来。老人躲过了日本人的刺刀,躲过了国民党的炮火,却没能躲过由人民公仆指挥的挖土机。他把撕碎的钞票扔到汪旺财的脸上,汪旺财后退一步,顺手推了老人一把,老人站立不稳,往后一个趔趄,摔到了坟沿上。
尚菏瑹已经忍了汪旺财很久了,首先,汪旺财是翁家庆的走狗,也就是翁真的走狗,她不喜欢翁真,也就异常讨厌汪旺财。其次,当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在东喊西嚷,好像做这种事有多光荣一样。现在看他见挖人祖坟不说,还敢打老人,立刻怒从心生,别人不敢说话,她可很敢说话,谁让她是博士呢,还是混出来的博士,有底气!
尚博士从来都是不怕得罪人的,当然,也就更不怕得罪狗。她会拍马屁,会阿谀奉承,却不会轻易当吃气包子,她吃过的气,一定要变着法的排泄出去才行。小时候她挨了老师的批评,她偷偷摸摸的给老师的自行车放气,或者干脆拿块板砖砸人家窗户的事她没少干。自行车和窗户没招她惹她,但因为它们是老师的,所以她报复完了就觉得很痛快,就会觉得天也蓝云也白世界很美丽。
这种变相报复的毛病一直贯穿在尚菏瑹的生命之中,比如现在,她就把对翁真的不满全洒到了汪旺财身上,她伸长脖子,瞅瞅那两个保安,见他们没跟着汪旺财一起过来,便快速隐入人群中,弯腰抓起一块土坷垃,向上一跳,恶狠狠的朝汪旺财的狗头上抛去,顺口呐喊出一句深入人心的国骂:“孙子!我操你八辈儿祖宗!”
土坷垃正中汪旺财的眉心,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在骂他呢,脑袋一疼,脚心一个打滑,圆滚滚的身子就往后倒了下去,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围观者,看他往后倒,也不伸手扶,而是往右一躲,闪开了,汪旺财的后脑勺很完美的跟大地母亲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人群之外的钟倾茗拍拍耳朵,刚那一声骂是尚菏瑹叫唤的?我的天!她竟然还会这一口!
虽然尚菏瑹对汪旺财开打开骂主要是为了发泄她对翁真的不满,围观的人可是并不知道这点内情。尚菏瑹这么一带头,可不得了!那些因被挖了祖坟,而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人家,全都冲了上去——人家一个姑娘都敢打敢骂,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还等什么?上吧!出了事大家伙儿一起扛,他们还真能把咱们全都宰了不成!坟都已经挖完了,就给那点赔偿金,还不能让咱们发泄发泄?去他妈的!打!
贾红旗首先冲了过去,剩下的人也像被捅了马蜂窝的蜂子一样往上涌,他们对准汪旺财,上来就是一阵连喊带骂的拳打脚踢,有的骂一句狗娘养的,踹狗头!有的骂一句狗日的,踢狗屁股!有的骂一句玛丽隔壁,砸狗肚子!有的骂一句卧槽泥马,踩狗尾巴!甚至那些一直围观的群众,也都凑了上来,逮住机会,揪根狗毛,过过手瘾。
打人的公民们很明智,他们几乎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高危部位,比如太阳穴。被打的汪旺财更明智,他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提前养了一身肥肉,被这么多的人打来打去而打不死,他简直就是小强的榜样!
两个保安一看这情况,也没敢往前进,俩人往后大退三四步,一咬耳朵,其中一个掏出了手机,按了三个号码,也不知道是打的110,还是打的120。
尚菏瑹悄不声儿的溜到人群之外的钟倾茗身边,看着这壮观的打狗场面,吐了吐舌头,她相信她自己会没事——因为汪旺财没有看到她,即使看到也没关系,反正打狗的不止她一个。她也相信周边的群众同样会没事——因为开发商的战略,往往是各个攻破,一两个人,他们敢惹,但想惹一群人,他们得掂量掂量。因此,汪旺财挨打这事,上头一定会来一次葫芦僧断葫芦案,葫芦过去就算完,说不定连葫芦都懒得拿,直接息事宁人就天下大吉。
钟倾茗半信半疑的问:“刚才是你骂的?”
尚菏瑹万分自豪的答:“那是当然!好听吧?呕!你不用说,一定好听!你不会不喜欢吧?”
“喜欢的很!”钟倾茗从包里拿块巧克力,塞到尚菏瑹的嘴里,当作奖励。又拍拍她的脸蛋,说:“不过,一个博士的能骂出那种话,您可真厉害!”
“嗨!博士也是人!”尚菏瑹三嚼两嚼的把巧克力咽下去,孩子气的做着鬼脸,说出了一句很不孩子气的话:“人怎么过也就是那几十年,烟花怎么看也就是那么一闪,何苦要中规中矩处处忍气吞声呢?”
钟倾茗笑了,这就是尚菏瑹,她爱的尚菏瑹。
出了一口气,还挑起一把火,尚菏瑹觉得相当的舒坦,她拉着钟倾茗的手,爬上高坡,学着毛主席的样子,双手叉起腰来,又学着毛主席的口音,指点江山一般,感慨道:“倾茗同志,你瞧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