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多么雄辩的一张嘴啊，不愧是你呢。”海盗老大转过身，露出一张美丽的波斯脸孔，一边缠着布，遮住一只眼睛。
“……”李华梅沉默地看着她，心里想:原来你还认得我。
“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华梅？”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阿芝莎？”她抱着剑，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女海盗。
“船沉了，你不知所踪。再出现的时候，你把头发剪成这样，娇气地跟在别的提督背后。老天，要不是行久，你们就被干掉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面对探究的目光，李华梅反问:“那么你呢？你也活下来了，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的？”
阿芝莎低沉地笑了，手上那把泛着红光的宝刀绕着手臂转了一圈，又被收进鞘里。
“什么也不会，只好抢一艘船，重新干起老本行。那么你呢？”
李华梅扬着头，看似心机单纯地回答:“我也是啊，只是还没得手。”
阿芝莎无声地笑起来。
李华梅等她笑完了，认真地问:“那么，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阿芝莎的态度实际上相当暧昧。从刚才上船时她就知道是李当家来了，却仍然躲了这么久才露面，甚至故意听她把条件讲完。
那么，或许她代表了第三种态度，除了和行久一样效忠，和詹姆一样怨恨，还有一种暧昧的中立:虽然不为敌，但也不会回到队伍中。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跟在你们这些船后面吃佣金了，只不过你们要替我们遮掩身份。啊，当海盗也是挺辛苦的，附近的港口都没有办法停靠呢，补给也成问题。”
“……”这个回答就更暧昧了，固然可以算是归队了，但也有可能只是在后面试图看热闹，没准还会时不时耍一些阴招。
李华梅还没有忘记，阿芝莎曾经是个横行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的凶恶海盗，还很狡猾。
“行久和科鲁罗也都在舰队里，不回来和大家一起吗？”
阿芝莎摸了摸她的头，被她打到一边也没生气，她又发出低沉的笑声，说：“你这个样子还真是少见，太有趣了。不过，我猜你们都在演戏吧，像你现在这样？我没有那种天赋，露馅了可不好，还是远远第看着吧，‘当家’。”
到现在为止，李华梅才能确定，阿芝莎仍然认为自己是李家的一份子，一声“当家”重逾泰山，才不会随便叫出口。
她往旁边的船上看了一眼，戏谑地说：“你知道吗？你的提督很担心你呢。”
“不要摸我的头。”
阿芝莎充耳不闻：“如果我不欺负你，没准她会看出什么破绽呢，‘当家’，他们叫你什么？”
“玛丽亚。”
不，不对，这个“当家”我看你只是觉得特别反差特别好玩吧？
她好像听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多可爱啊，你现在比以前可爱多了。快回去吧，否则我看她就要杀过来了。”
李华梅也回头看去，蒂雅不在甲板上，而在桅杆顶端，端着望远镜朝这边窥视。她身边还站着面色不善的费南德。
她挥了挥手，心中感谢着并不太熟的主：要不是你让巴别塔倒下来，我的计划是不可能这么顺利的。
波斯海盗说波斯语，但看起来她的手下里可能并没有波斯人，刚才去传话的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北非口音，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北非到中东一代的口音除了难懂之外没什么不同，不过对于李华梅这种有过波斯水手的舰队提督来说，就能辨别出来。
再加上刚才还有费南德在窥视，这个神秘的男人没准能读唇语。
刚才带她来的水手又带着她回去，走之前，她还听到旁边有人问阿芝莎：“老大，你刚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阿芝莎好整以暇地回答：“是一种法尔斯方言，你听不懂也正常。”
金发的提督紧张地抓着她，左看右看地问：“怎么，有没有受伤？刚才她打你的头了吗？”
“提督，我没事。她答应了，但要求我们必须协助掩护他们的海盗身份。”
坦白说，口头的交易并不能算是交易，但是作为被人接舷的帆船船长，她又能怎么办呢？打又打不过，对于对方之后的要求是否合乎手续和逻辑，也不能太强求。即便是签了合同也没什么用，合同的作用是为了在对方违约的时候提请法庭根据合同条款给予公正的判决和执行。但如果海盗违约，法庭有能力执行吗？只怕连被告都请不来。
蒂雅转过头看着旁边的船，钩子已经松开了，长柄的兵器把两艘船顶开，排船上的黑色骷髅旗也同时降下来。
蒂雅的船队陡然变得庞大了，本来的四艘商船后面又跟着一大三中四小的排船，怎么看这个组合都很诡异。
也不是没有海盗会伪装成商船入港大肆屠杀……蒂雅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忐忑地下了船。
海风的咸湿味不知为何在岸边才会特别地重，蒂雅踏上陆地的时候，阿芝莎也下了船。对方的海盗们都乔装成普通水手，彰显海盗身份的链子和戒指全都收起来了。阿芝莎自己也已经换掉了海盗的装束，头发用充满异域花色的头巾裹起来，打扮得像个远道而来的贵妇，貌似有礼貌地笑了笑，但傲慢的气氛连强烈的海风也吹不散。
夜幕降临之后，楼下的酒馆也依旧喧闹，蒂雅抱着李华梅不撒手，过一会儿总要检查一下她有没有事。
“提督……”李华梅哭笑不得，“我真的没有事，你也紧张过头了。”
“我听说波斯是个充满了妖术的地方，没准那个女海盗就会妖术呢，像是在你身上放一个铁片就能给你带来厄运，或者只要摸过你就能对你施展妖术，之类的。”
“不会的，对方只是个海盗。”假如是这样就好了，当初只要潜入克利福德身边就能咒杀他。
“如果对方只是个海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舰队，还能从大加纳利一直到绿角都打劫。”
一般的海盗确实做不到，一旦被通缉，海盗们能够补给的港口就变得有限，时常会有巡逻舰队来剿灭，如果没有点本事，就连跑都跑不掉。不过，熟知她的底细，李华梅并没觉得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困难的。
“对方只是个有本事的海盗，好了提督，我们下楼去吃饭吧。既然这么担心，晚上回来之后，再讨论一下如果万一对方违约”
第四十四章
在楼上就觉得下面很吵了，进了一楼，喧闹而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蒂雅皱了皱眉头，坐到一个角落里。
现在还不是酒馆最吵闹的时候，通常要等晚上才会更吵一点。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很够呛了。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这个角落也变得不安静了。旁边两个码头工模样的人在兴奋地交流着最近听到的消息。
“上次说的，困扰大加纳利群岛的新海盗，我有新消息了！”
“是什么？他教训西班牙人了？”
绿角是葡萄牙领地，对西班牙人怀有微妙的仇恨。
“是‘她’，‘她’。”
“什么？！”码头工甲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有新的‘海上公爵夫人’了？”
“没准儿呢！据说她非常美丽，非常健壮，用剑的时候像跳舞一样，有一头火红的头发！作战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用美杜莎一样的红发和美貌震慑敌人，在所有人看呆的时候发动奇袭，快得就像一阵风，把船长一剑封喉！接着，她手下的凶恶海盗们就会一拥而上，抢了货物扬长而去。”
“可，可是，别人怎么才会不反抗呢？”
“笨蛋，反抗会被杀掉的！没有人能在她手中活过三个回合，她的剑太快了。她的手下如果抓住了这样的傻瓜，会逼着他们走跳板的。”
走跳板是一种常见的海盗“风俗”。亦即强迫蒙上眼睛的俘虏走上指向船舷外的木板上，以看他们掉下去淹死为乐的一种娱乐。
酒馆里的乐手开始上班了，六弦琴的音乐不知何时悄悄响起，外面渐渐黑下来，而酒馆里点上了油灯，灯火通明。
如果这个红发女海盗是在说阿芝莎的话，至少还有一半是对的。她很漂亮，她很强壮，她的“剑”很快。
事实上，她是用刀的，以前也从未见过她跳舞，更不靠美杜莎一般的美貌震慑别人，要说特长的话，应该是不论多凶恶的海盗都会听她的指挥吧。
“收收你的表情，嘴里说着凶恶，脸上却露出向往的神色。你这人真是太糟糕了。”
“啊，如果有机会见见她就值了。咱们又不去海上。海盗只是在海上凶恶，在陆地上就和上了岸的鱼一样。再说了，警卫队会保护我们的。”
天真的工人。各国都会有海军保护港口的安全，但不同的港口驻军的水平和规模是不一样的。海盗要想进攻首都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海外殖民地则并不一定，像是克利福德军这样的大海盗，想攻下绿角是十分容易的，麻烦的只不过是后续的和葡萄牙的关系罢了。如果葡萄牙再这样衰落下去，迟早有一天连战斗都不用发生，她会直接投降向敌人。
李华梅对这两个人嗤之以鼻。如果危险在眼前还不知道规避，是该有多么蠢啊。
“我还挺喜欢鲁特琴的音乐的。玛利亚，你有很喜欢的乐器吗？”
“啊，我？”始料不及的问题，让李华梅迅速地思考:一个舞女，究竟会喜欢什么乐器呢？是她跳舞的时候给她伴奏的乐器吗？还是说由于长时间的虐待与禁锢，她提起这些乐器就浑身不舒服？
“没有吗？”
“啊，不，有的，”时间太短来不及推理，她只好随便说:“我喜欢一种叫做坦普拉的乐器，只是不确定提督是不是知道。”
蒂雅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异域的乐器让人晕眩，本来只是为了和玛利亚找点共同话题，结果似乎根本聊不下去。
她挫败地低下头。
李华梅没有抬头，只是沉默让她害怕露馅，于是解释到:“坦普拉是一种波斯的乐器。我很喜欢波斯的东西，那种感觉就像是……离开了不怎么喜欢的故乡，虽然每天的练习和来往的买家让人厌倦，但那种异域的新鲜感让沉闷的生活多了一点趣味。提督，你知道吗？”
蒂雅抬起头:“什么？”
李华梅露出一个尽量温柔的笑容，“坦普拉跟鲁特琴有点像。”
“啊，是这样吗！那么玛利亚和我喜欢的东西有点类似呢！让我请你听一首鲁特琴弹的西班牙民歌吧。”
这似乎是命令，因为她没打算等李华梅同意，就起身跑到小小的舞台边上，在歌手那里点了一支曲子。
欢快而激昂的声音让很多人安静下来欣赏，但唱到一半，就有一个火红的身影走到台上，自顾自地忽然开始跳舞。她的鞋子踏着木质的地板发出激越的咔哒声，双臂舒展开之后，身体骄傲地转动着。她的动作充满了自信，音乐的声音把她衬得像一只飞鸟。
水手们欢呼着，疯狂吹口哨，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变出玫瑰扔向她。
“是克里斯蒂娜……”李华梅喃喃自语，心想:或许我应该跟她学一两支舞，以应付提督的检查。
克里斯蒂娜随手接了一枝，叼在嘴里，笑容热情而奔放，舞步欢快又优雅。
蒂雅拨了拨她额前的头发，按在她皱起的眉头上，问:“玛利亚，你在想什么烦心事吗？”
“啊，不，提督，没有。但我有一些发现，关于克里斯蒂娜的。可以分享给提督吗？”
蒂雅笑了，说:“当然了，我万分喜欢你和我分享你的小发现。”
在口哨声，欢呼声和老水手弗里奥欣慰的嗷嗷大哭中，她小声跟蒂雅分享她的小发现。
“她和白木比剑的时候，步伐的节奏就是这样的，是舞蹈的节奏。”
好像真的是这样，蒂雅也跟着眯起眼睛看，看到她的舞步非常迅速和干脆，和她剑术中的步伐一样。
“她可真是个厉害的人啊，能把舞步和剑术融合在一起。”李华梅赞叹着。这倒是真心实意的，步伐实际上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坚定而有力的步伐会让身体的力量最大限度地爆发出来，人可没办法在空中使力。
“……玛利亚……”蒂雅的眼神明灭不定，映着火光，认真问她:“你会更喜欢武艺高超的人吗？”
李华梅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心里的警铃却擅自大作。
第四十五章
到底怎样才能顺利过关呢？要让红虎鲸恭维别人，那可真是太难了……
不，重点应该是要夸赞对方吧？
但随着觉得蒂雅眼中有越来越多的期待与失望，她又一次没有整理好语言就开口了:“武艺高强当然容易让人青睐。在这种世道里，人人都希望自己遇到能保护自己的勇士。”
蒂雅不露声色地“哦”了一声。
李华梅笑了笑:“不过……”
“嗯？”蒂雅赶紧问。
“我认为能够让人们不必使用武力的人更伟大。‘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蒂雅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会听到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什么？什么什么？”
李华梅解释说:“这是我家乡的一句老话，意思是不经过战斗就让对手屈服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
“唔，好像很有道理。譬如说，一个村子的人如果没吃的，他们就会去抢另一个村庄，但如果他们有丰富的食物，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那个领导大家获得食物的人，不是更伟大吗？”蒂雅很赞同地点点头。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在感觉上，李华梅从策略的角度判断，从步骤上来讲，缺少决定性的一击，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提督就很厉害，没有听过这句话，就能自己悟出里面的道理。”
蒂雅抿着嘴冲着她笑，质问她:“玛利亚，你是不是偷藏了什么东西？”
李华梅睁大了眼睛，“咦？藏什么？怎么会……”
“藏了蜂蜜，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吃一点，嘴才像抹了蜂蜜一样甜。”
李华梅笑了笑，低下头扒拉自己的饭，看来效果是不错。哄女孩子开心，确实让人很有成就感。
“女士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阴影笼罩了这张餐桌，低沉而有磁性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口音问。
蒂雅和李华梅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到了真正的红发女海盗。
“没什么，”蒂雅率先站起来，挡在李华梅前面，挡掉了阿芝莎意图摸李华梅的头的手，“你有什么事吗？”
“咦？问我吗？”她的喉咙里又发出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像是真的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我没有想到你不着急，还以为你会忙着找我呢。”
李华梅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蒂雅果然还是个新人，在和女海盗的斗争中是不可能获得胜利的。她忍不住出言提醒：“提督，合同。”
完全忘记了！蒂雅忍着脸红，鼓起勇气和这个看起来就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女海盗对视，心想：千万不要在气势上退缩。
但身高的差距明显摆在那里，占有天然高地的红发女海盗笑了笑，完全没把她脖子上炸出的毛当回事，只是解下了自己的佩刀：“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海盗团的象征，现在我把它当作信物交给你，以证明我们的盟约。”
蒂雅被她调个头的转变完全镇住了，宝贵的遗物可以这样随便给别人吗？想着这种事情，她犹豫地伸出手。
女海盗的刀转了一圈，躲开了她的抓握，塞给了旁边看戏的李华梅。
波斯人特有的金色眼睛盯着她，满眼看好戏的戏谑，语气里也充满着调戏：“我想要这位‘小妹妹’替我保管，她一看就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看见蒂雅满脸警惕，她故意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诶？不是吗？我看到上次的东方武士也放心让她保存了很好的武器，那一定是因为她有让人值得信任的能力。”
是这样吗？蒂雅心想或许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船舱侍者，她这么聪明，这么从容，还拥有东方的智慧和美丽……
李华梅接过刀，面对旧日的属下，不得不掩住嘴，夸张地做出惊讶的神情，“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给我吗？”
“对，请你替我好好保管它，我觉得它跟你很……‘有缘’。”
最后一个词原先是李华梅教她的，那时候阿芝莎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华梅平平淡淡地回答：“应该是因为与你‘有缘’吧。”
她花了很久才弄清楚这个词的含义，现在居然已经到了实战演练的地步。李华梅和她对视着，接过她手中这把刀，握住刀柄，拔出了一截。
幽红而不祥的刀身，拔出来的时候甚至有一道光照亮了她的脸。这把刀是船队在红海探险时挖出来的，属于阿芝莎叱咤风云却死在奥斯曼帝国阴谋之中的父亲。李华梅把这把刀还给阿芝莎时，她曾经说过“死也不会再失去这把刀了”。
想起了这些往事，李华梅仰起头，对她郑重地许诺：“不会弄丢它的。”
高大的红发女海盗故作单纯地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祝二位过个好夜晚~”
说完这句话，她施施然地走了，徒留李华梅在背后责怪：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潇洒的背影，蒂雅喃喃自语：“奇怪的海盗……海盗都这么奇怪吗？”
李华梅歪着脑袋想：算……算是吧。她这是去酒桶的方向了吗？
这个波斯女人来自信仰回教的地区，不吃猪肉不喝酒，目前看来可能已经改信别的宗教了。
“提督，我们回去吗？”李华梅双手握着这把浴血月牙刀，“总有些担心弄丢了，应该收藏在船长室里……啊不，难道不应该随身带吗？”
“别慌。”蒂雅笑着摸摸她的头，并决定以后都由自己霸占这里，“我们这就回去。”
回到了房间，蒂雅率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笑看李华梅坐立不安。
红虎鲸也并不是真的坐立不安，而只是在构思下一步和李家残存势力的接洽工作。虽然舰队已经毁了，现在没有半艘船，但当年路过此地经营的人脉约莫还在，要怎么去重新接收他们又不暴露自己呢？
“在担心什么？”她走来走去的时候，被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拖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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