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传言中又恶毒又凶猛的红虎鲸被金发女人像抱娃娃一样抱了过去,囿于身份差距,她无法做出反抗的事,只能在表情与态度上稍稍表示一下反对。
任人欺凌的样子令人心底潜藏的恶意涌上来,为了能让她露出又抗拒又隐忍的表情,蒂雅恶质地对她又抱又捏,心里的满足感也一点点上升。
直到她的黑发美人受不了地试图用转移话题来拯救自己。
“提、提督……”
“嗯?”蒂雅像摸着自己所有物一样摸着她的头,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说过“你并不是谁的所有物”。
“我……这把刀交给我保管,可真是让人困惑。”
“虽然是让你保管,但等同于让我保管,你不用担心。”
“可、可是……”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个,华梅着急的表情不是装的,“但不论如何,这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刀,应该需要好好照顾吧?在……在我的国家,武士们把刀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因此每天的照顾工作必不可少。”
“嗯?这样吗?”蒂雅换了个动作撑头,“我从来不知道武器这么麻烦……好像还真是这样。”她努力回忆看到柳科擦刀的几次,本来以为只是男孩子分外宝贝自己的东西罢了,结果原来刀还要照顾啊。
“诶?!当然要了!”刻意装出特别惊讶的表情,以用来消除蒂雅的戒心。
“我以为刀这种东西钝了磨一下就好……”
“当然不是了,”有了风俗当借口,李华梅得以放开说,“照顾武器,是为了让它不至于在不使用的时候变钝,那么使用的时候就不会降低性能。既然提督不会的话,我需要找人问一下。”
“那么,找谁呢?”
“嗯……我打算找白木大人。就像我说的那样,来自日本的武士懂得像照顾爱人一样照顾武器。”
西班牙裔则睁大了眼睛,“那么爱人怎么办?”
“这……”很难想像行久会有什么爱人,她随便回答,“可能排在主公和家族之后吧。”
这句话逗笑了蒂雅,不过她随即担心地问:“假如他因为你的出身而看不起你,可又怎么办?”
糟糕,这个设定已经完全被她忘了,果然,一个谎言之后总要跟一千个晃眼来圆,不过,对于这件事她已经很熟练了,“托了提督的福。在异国他乡漂泊了一阵子之后,武士大人他大概觉得我们有相近的血缘,因此还算客气。他甚至肯把刀借给我,这说明他也没有讨厌我。当然,这都是因为我是提督的船员,是替全船去谈判的缘故。”
恰到好处的马屁让蒂雅内心舒畅,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李华梅赶紧转移话题,免得蒂雅又多想。
这让她不免觉得自己是故事里愚弄暴君的公主之类的。
但不论如何,她获得了一次光明正大和行久独处的机会。
“……”听完她的描述之后,武士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久久没有说话。
“……有话你就直说吧。”
“这大概就是王朗将貂蝉送给吕布的用意吧!当家真是太有机巧了。不过,从这件事上来看,提督对当家的信任与日俱增。那么,接下来,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呢?”
不知红虎鲸有没有后悔给他这个瞎用典故的机会,反正她的表情看起来是挺后悔的。
“……我们的计划,啊,第一步当然是和之前的种植园联系上了。不知道科鲁罗有什么万全的计划,能够既不转让种植园的所有权,又不让别人发现李家还没有完全灭亡。这事传回欧洲可不怎么好。”
那时仇家就会找上门来的,虽然通过西班牙属地对于克利福德来说很难,但并不能保证对方在远东地区的势力不会从背后杀过来。
“或许可以让代理人佯装老板,低价卖给科鲁罗,演一出‘周瑜打黄盖’。”
“……”周瑜打黄盖的确是打给曹操看的,硬要这么说也没问题吧。
没有了给他卖弄典故的舞台,这种欲望在压抑之中似乎反而越来越强烈,总之没有太多时间和大家相处,转告的工作只能交给忠心耿耿的行久。阿芝莎或许正是了解她的行事作风才把浴血月牙刀交给她的。
在她回到房间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蒂雅本来想上前给她一个来自加勒比的炽热拥抱,也被她的表情吓住了。
“……玛利亚?怎么了?这么可怕的表情?”
“我们是不是把学者先生给忘了?!”
蒂雅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好像确实再也没见过他了,不会还在船上吧?!”
两人匆匆套上外套,回到了船上,在货仓旁边的储物间里,把蜷缩在那里的学者阿尔加迪斯找了出来。
他好像睡着了,在昏暗的灯光里困倦地遮住一点光明。
“怎么了?海盗走了吗?我还以为要被卖掉了。”
“呃……”蒂雅随口应付,没敢说出“我们不小心把你忘了”的这种破坏船员感情的话。为了表示歉意,蒂雅帮他定了一个单人间。不和别的水手混在一起。当然,是用她的提督薪水。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跟柳科开口呢?柳科表哥他一定会骂人的。
“……这就是热带吗?”学者先生喃喃自语,看得出来他好像很热,现在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衬衫被他松开了一颗扣子。但不同于粗鲁的水手,他还坚持穿着长袖的衬衫,没有干脆脱下来露出上半身散热。
是的,棕榈树,炎热的天气,黑皮的路人,还有没见过的水果,都说明这里是热带。
学者似乎还不满足,又欲言又止地叫住了李华梅,问:“侍者小姐……”
“还有什么事呢?”
他局促地问:“……海盗被打跑了吗?”
“……算是吧。”李华梅斟酌再三之后回答。要是直接告诉他海盗在海上就被我们说服了,那么学者知道了真相之后,心情肯定会很低落。但她总觉得,这位学者吞吞吐吐要问的,似乎并不是这件事情。
但红虎鲸并不是个急公好义的女海盗,对方不说,她绝对不问。再说了,一个人呆在男人的房间里,危险倒不会很危险,只不过一定会跟在她身后,隔一阵子就重复一次“玛利亚,你要小心那些别有用心的男人”,“玛利亚,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第四十七章
使人晕眩的第一天过去了,工作日如期到来。即使是全力支持玛利亚一拍脑袋外加科鲁罗打包票提案的蒂雅,也不知道现在具体要做什么工作。
完了,柳科就要来逼问了……!
她感受到面前来的重重压力,甚至想拔腿转身而逃,即便背后是走廊而走廊是一条死路。但不巧的是,这念头升到最高处的前夕,柳科的一声断喝叫住了她:“蒂雅!”
千钧一发之际,玛利亚挺身而出,抱着那把血红的刀站在了她面前。
“西萨长官,提督正要和主计长去交易所,您也要一起去吗?”
柳科生生后退一步,或许短暂的主计长生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人啊,果然应该做自己擅长的事情。
得救了!蒂雅看准时机,拉着玛利亚从柳科身边溜走了。
谎话已经说出了口,要是被抓包就太惨了,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交易所了。连饭也来不及吃,她夺门而出。李华梅问她:“提督、提督不吃早餐吗?”
“没时间吃早餐了,要是不快点逃脱出柳科的视线范围,那我们还会被骂的!”
李华梅脚下不停地跟着她跑,心里想:这种小时候跟在兄姐屁股后面干坏事的感觉可真让人怀念。
“啊!”蒂雅忽然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李华梅慌忙回神,眼看对方也和她一样,摔在了地上。这居然是……
“学者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阿尔加迪斯虽然身材高挑,但单薄瘦弱,被健康的蒂雅冲击了之后,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于是干脆靠在墙边,说:“我本来去远一些的地方调查一下当地的人口构成,正想往回走……”
李华梅把她拉起来,再一次好奇居然会有人手掌中间没有茧子。
蒂雅说:“你要回去?既然你看到我了,就不能让你回去。”就这么决定了,蒂雅指挥李华梅把正准备回去的阿尔加迪斯抓住,必须跟着提督一起去交易所。
必须指出的是,主计长不在船上就一定在交易所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李华梅忍不住在心里指出,但等到一起到了交易所,还是假装惊讶地跟蒂雅汇报:“提督,西奈特先生不在交易所附近的样子。”
阿尔加迪斯惊讶地问:“你们要找西奈特先生吗?我早上跟他一起出的门,他去城里很里面的地方了,他自己说的。”
蒂雅忍不住起疑,问:“城里很里面的地方,他去那里干什么?”
这都要怪费南德天天疑神疑鬼,让蒂雅也对科鲁罗的异常活动十分上心。
阿尔加迪斯则理所当然地回答:“好像据说有什么难买的作物的种植园在那边附近吧。真奇怪,我以为他是个船医呢。”
李华梅声音软软地问:“为什么会以为他是船医呢?”
“他问我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心想这也太准了。按照他说的做了之后,我舒服多了。直到你们说起他,我才想起来他是主计长。”
科鲁罗暴露了太多他的特点了,这让他很不好隐藏。李华梅心里想着,决定下次见面之后一定要敲打他一下。
“啊,你们是新印度商会的吧?”门庭寥落的交易所里,只有几个闲着的批发老板。其中一个一边擦着柜台一边问。
“咦,你怎么知道?”
老板大腹便便,皮肤晒得黝黑,或许在当地呆了有些日子了。
“最近就只有你们一家的船靠岸呢!”
不仅是李华梅,就连学者都很惊讶:“什么?怎么可能?这里不是非洲回到欧洲补给中转的最后一站吗?我听说……运送奴隶的船大多数是从这里走的?”
“对,对。但奴隶贸易几乎已经被东方来的女海盗毁掉了。不过这不重要,他们也不会从我们这儿买东西。就是商船也不来了。所以多亏了你们卖的那一批食物,缓解了最近食物短缺的压力,不过只有一点点。”
“食物短缺?”新印度商会的三位闲人同时发出疑问。食物短缺当然是大问题,这个岛上的食物或许无法自给自足,但是周边的港口难道不来运输船吗?只要是有港口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运输业,这毫无疑问,除非整个海岸线封锁了。
“是的,能委托你去阿尔金看看吗?如果有吃的,麻烦你买一点回来,我会出原价的两倍价格购买的。”
来交易所转一圈就有大生意上门了?蒂雅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李华梅,李华梅也假装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一眼。
蒂雅捋了捋头发,心里一阵雀跃,爽快地答应下来,实际上激动得捏住了李华梅的手。
她的掌心出汗了。李华梅心想,多么稚嫩的雏鸟。
事实上,食品运输并没有多少很高的利润。主食大多数价格低廉,但体积偏大,一艘船也运不了多少。肉食则相对容易损坏。只有一些腌制品、奶制品等不容易损坏又利润高的东西,是食品商人追逐的目标。
在东亚的沿海,并没有多少地方是缺吃少穿的,相反,海边的人大多数生活富足,甚至并不完全靠农业和捕鱼支持生活。
“玛利亚?”
感觉到她的船舱侍者捏着她的手又松开,似乎是什么暗号,蒂雅低下头,头凑到李华梅旁边。
总要说点什么。
李华梅因为金灿灿又柔软的长发在鼻子上刷来刷去,感到尴尬而紧张,迫切地想要转移这种不适的感觉。
“那个……提督……”
“嗯?”
蒂雅反而凑得更近了,专心而亲密地聆听着。
这时候,她却看到旁边的学者先生正盯着她们两个,眼里闪着一些不明的光,表情也像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不得不装作不在意。她尴尬地抓了抓鼻子,想解释“这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就算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其实是怎样”。
“我觉得……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先问问……那个谁?”
一个眼神暗示,蒂雅将信将疑地接住了,揣测说:“……阿芝莎?”
李华梅大力地点头,她既不想在这里就被人听到红发女海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也不能什么也不说。不然压在身上的尴尬都快要把她扎漏了。
第四十八章
从之前蒂雅的推测来看,传言中在大加那利群岛打劫的海盗应该就是阿芝莎的海盗团,不论是红发或者女性或者外族人来说,应该都不会有错。原本离大加那利的港口拉斯帕玛斯最近的港口应该是摩尔人统治的卡萨布兰卡,但如果他们的抢劫目标变成了绿角附近,那么据点就应该是在相对来说比较近的阿尔金。
阿尔金附近有许多暗礁,海盆也相对较浅,远洋的大船因为地形,并不一定会在这里停靠。相反地,海盗们开着吃水浅而船身宽大,不论转向性还是加速性都很优良的排船,则很容易在这样的港口里来回。
蒂雅判断得很对,当她们去问阿芝莎的时候,这个红发女海盗一口承认:“没错,原来我们在阿尔金,但是阿尔金已经补给不到食物了,所以我们才出来打劫。”
原来如此,那么这么说起来,食物的短缺是从非洲大陆开始的。
“顺便补充一句:塞拉利昂也没有多少吃的了,反正我买不到。连最劣质的面包都没有了。再往南我就很难去了,风向不怎么好,很难回来。”
她解释说,非洲的季风很让人着急,在谷物海岸和黄金海岸的大部分地方,半年的时间刮南风,半年的时间刮北风,逆风中难以前进,即便是有强大的划桨船,也要耗费好几倍的人力,所以干脆就不来了。
“很难相信富饶的大陆上,除了奴隶就没什么好卖的,我认为是他们太懒了。”
应当说是奴隶贸易无本万利,在座的各位船长其实都知道。
“我怀疑……”李华梅喃喃地说。
“嗯?怀疑什么?”蒂雅喝着低度的酒,而给李华梅的则干脆是一颗椰子。
红发女海盗也玩味地看着她,顺便喝掉了自己那份雪利酒。
“啊……我并没有想说出来。”
“但我想知道。”蒂雅熟练地追问。
“那么我怀疑,海盗小姐顺势答应给我们护航,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说完,她抬起眼睛看着阿芝莎,但嘴巴又要去够苇草吸管,因此给人一种极为年幼的错觉。
阿芝莎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很聪明啊,侍者小姐。”
李华梅试图扒开她的手时,她敏捷地躲开了。
这不是一个好预兆,如果海盗也抢不到吃的……
“如果海盗也抢不到吃的,那么他们怎么活命?”学者终于向海盗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看得出他有点害怕,毕竟阿芝莎似乎比她还要高大一些,健硕的肩膀露在外面,隐隐显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钓鱼。总不能把自己饿死吧?”阿芝莎理所当然地说,不过,照顾到陆地上的学者可能并不了解别处的风土人情,她还是进行了解释,“有一些水手走上海盗船之前,确实是渔民。”
“食物……”
最近的食物产地无疑是大加那利群岛和马德拉,这两个地方都盛产橄榄油和鱼肉,但同样地,鱼肉容易腐败而难以运输,鱼干也不能当做主食。不过,蒂雅心里有个绝佳的地点让她跃跃欲试,只是过于大胆而冒险,因此好几次都被她否决了。
“提督,你有想法了,是吗?”
体贴而温柔的船舱侍者沉静地看着她,眼中略有一些期待,但因为她本人性格上的矜持与内敛,深深地藏在了眼底。
但蒂雅还是看得出来,我不是她眼中能拯救大家而消弭争斗的人吗!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是的,我知道有个地方,甚至没有马德拉那么远。而且,我们回马德拉会遭遇逆风,但我们要是去那个地方,或许不一定要花很久……”
“提督,是我犯傻问的那个地方吗?”
望着船舱侍者担忧的眼神,蒂雅微笑着拨了拨她被红发女海盗弄乱的头发,“那并不傻,玛利亚。那个地方叫伯南布哥,是美洲大陆最东端的城市,远离加勒比中心的影响,而且现在仍然属于葡萄牙,或许我们可以去看看。”
对,就是这样,希望科鲁罗也能赶快找到我们的向导。李华梅毫不掩饰欣喜的表情。然而在蒂雅来看,也只不过是一朵缓慢绽放的花,要等她盛开可太难了。
女海盗玩味地看着这边,今天她换掉了自己的异域风情头巾,换成了一顶宽大的帽子,独眼藏在帽子的阴影里,好像这样能增加安全感。
“伯南布哥……”学者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摸出一个随身的小本子,迅速往上面写字。或许学者对伯南布哥的城市发展感兴趣,这里远离世界各国在加勒比的行政中心,母国对这里的辐射相当微弱,更不要说现在本来就式微的葡萄牙了。
李华梅对此事相当热心,只差没有建议蒂雅立刻开始开会——如果给她一个权限绕过提督,她肯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但此时不可操之过急。于是她忍着抖腿的冲动,在蒂雅的眼皮底下,娴静地等待科鲁罗回来。
科鲁罗回来之后,很听话地来了提督房间进行汇报。当然了,这也是汇报给实际掌权者听——“我刚才去访问一位老朋友了,他在这里开了个种植园,种一种叫罗望子的香料。当然这东西在欧洲不是什么流行的香料。如果我们愿意,他可以低价卖给我们。我已经谈到了百分之七十的折扣……”
“听着,科鲁罗,我们要准备去新大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科鲁罗知道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李当家已经说服了蒂雅,甩开欧洲中心,把贸易对象直接发展到非洲的对面,大西洋的彼岸。他忍不住四处捕捉李华梅的视线,但李华梅看起来过于无辜,仿佛这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是最终下决定了吗,提督?我以为还要再开两次会呢。”
“是的,时间来不及。如果你在当地能找到相熟的领航员就最好了。如果没有,我和柳科大概还比较熟悉这段路。”这不算什么完不成的任务,伯南布哥和谷物海岸都属于葡萄牙领地,葡萄牙国力鼎盛的时候是有很多互通的航道,只不过现在大家都热衷于把东西运回本国以换取最大利润。
第四十九章
领航员当然有,这个家伙现在没有了工作,拎着一把琴在城里游手好闲,因为四处唱酸歌而被人赶来赶去。红发女海盗非常容易地抓住了他,因此,他现在正坐立不安地和海盗们呆在一起,以至于科鲁罗找了他好几圈未果而提前跑了回来。
原本的计划推后了几个月,而原本计划的关键,则装作互不相关地坐在一间旅馆一楼的酒馆里,彼此用后背对着对方。
尴尬的沉默大概谁都感觉到了,蒂雅率先站出来,打破了冷场的局面,转身叫住了背后桌的女海盗:“海……努连那哈尔小姐。”
“亲爱的提督,别叫得那么生疏,叫我阿芝莎就行了。我们不是一伙的吗?”她的声音因为浓重的波斯口音而显得十足玩味,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错觉。她的手在怀中的猫头上揉了揉,咦,她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猫?
“咪。”
她自顾自揉了一会儿猫,才问:“亲爱的提督,有什么事吗?”
蒂雅怀疑地指着那位可怜的导航员说:“他……是你们抓来的俘虏吗?我们可能明天就出发了,或许来不及让你等到赎金……”
“哈哈哈哈……”阿芝莎·努连那哈尔从喉头压出一阵阵低沉的笑声,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穷凶极恶的强盗吗?提督,这是我找来的音乐家,长途旅行一定很闷,是不是?没有人唱歌跳舞那就太无聊了。我们已经有舞蹈家了,怎么可以没有音乐家呢?”
李华梅的脖子后面起了一层战栗,听到“舞蹈家”这个词,她的直觉很快做出不知对错的判断:阿芝莎这是想看我出丑呢!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领航员还会弹琴唱歌???
女海盗对愁眉苦脸的方脸男子说:“曼努埃尔,我希望你能为我的提督表演一曲。”
男子愁眉苦脸地问:“表演什么呢?”
“当然是出航之歌了,我喜欢那个。”
他解下随身带的琴。琴身在他的衣服上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李华梅害怕被可能的熟人认出来,没法扭头,因而听觉更为敏锐。
手指刮过琴弦的声音,美丽的旋律叮咚落在地上。
“命運在那天開始啟航,當狂風和天空從海洋分岀,在流浪漁人的胸口,流淌著哀傷的曲調。”
李华梅对葡萄牙语的听力应付日常用语已经有点吃力,就不要说听歌了,从头到尾也只听懂了“起航”“哀伤”。她小声问蒂雅:“起航的歌是快乐的歌吗?”
蒂雅摸了摸她的头。
起航有种种感情,其中一种明示:起航是有可能一去不回的。
“至少这首可能不怎么快乐。”
但女海盗露出微笑,闭着眼睛跟着一起哼。看来在她听来一去不回也挺快乐的。
“Brrrravo,brrrravo……”女海盗轻轻拍着手,旁边的海盗也尴尬地跟着鼓掌,也许中间不乏有人能完全听懂歌词里的身不由己,只是不敢当着波斯女海盗的面拆穿罢了。
虽然曼努埃尔唱得很不错,但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人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是个会唱歌的肉票,而且很可能等不到赎金了。
“亲爱的提督,不用担心,他可以用做苦工来抵他的赎金——我是说如果有的话,”女海盗看见大家的脸色都变了,笑嘻嘻地加了一句。“但这又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的排船可能不能够全部都跟去——这样补给消耗太大了,如果提督愿意的话,可以把他们留在岛上——就留给科鲁罗提到的种植园做苦力如何?啊,我真是太喜欢苦力这个词了,听起来就像是流转的钱一样。”
她肆意换着“苦力”的发音,听起来好像来自于各种语言一样。看来巴别塔的倒塌是有顺序的,总是一块砖靠着另一块砖。
擅自给人塞进麻烦,还是桀骜不驯的海盗,科鲁罗脸色剧变——但李华梅知道他在变什么:要是当着蒂雅的面一口答应下来,不就显得他十分能为种植园做主吗?就算费南德不在这(甚至不知道他去哪了),也难免被人看出来。这也太冒险了!
科鲁罗擦着汗,说:“你得让我问问……我的朋友。”
他们都知道没有这个子虚乌有的朋友,种植园的地契直接属于“Maria Lee”,而“Maria Lee”对此事完全没有意见——她正在椅子的那一边默默地点头呢。
只有这个红发海盗显得特别横冲直撞,完全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我劝你最好收下。”女海盗“善意”地提醒,“城里缺少吃的,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抢劫了。留下我的士兵,他们至少还能应付一阵子。”
他们在一阵暴雨之后匆匆出发,尽情发泄过的乌云没做什么抵抗就消散了,船头直直地指向空旷悠远的海域,那边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
费南德躲在瞭望台里对柳科抱怨说:“蒂雅已经什么都不和我们商量了!”
“她不是跟你说了前因后果了吗?”相比于费南德的心有不甘,柳科显得淡定许多。
“那叫通知!我觉得那个女海盗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知道她肚子里藏着什么危险的打算。蒂雅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我真是太担心了。”
“她正在成长。她的判断是对的,你能弄到的情报她也能。”
“可恶,明明是我先发现谷物海岸食物缺乏,我还走街串巷地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结果差点赶不上船?”
“看开点。”柳科喝了一口朗姆酒,“有更多的人为蒂雅忙前忙后,这不好吗?”
这时候,费南德再也不像一条紫色眼睛的毒蛇,而更像一个年轻的暴躁哥哥。
“先是可疑的舞女,然后是可疑的东方武士,接着是酗酒的老头子和轻佻的富家小姐,现在还有女海盗!他们要是团结起来图谋什么、不,他们中即便只有一个人图谋什么,我们这个区区小商会就要遭殃了!”
“啊,”柳科对他耸人听闻的假设似乎没有任何看法,平静地回答:“我们这种区区小商会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费南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那么你是因为什么而被人追杀呢?”
柳科似乎是要辩解,但突然脸色大变,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刚刚能让费南德听见:“我知道你不会泄露,但还是要提醒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事情带进棺材。”
第二卷
50
不得不承认的是,费南德的直觉非常非常地准确。李华梅在船长室的休息室里一边叠衣服,一边头疼怎么才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曼努埃尔作为领航员推荐给蒂雅。
当然了,这一切都要吩咐给手下去做。真正的提督只需要发号施令就可以了。
蒂雅期间回来了一趟,因为她过于热情的拥抱,李华梅的思路被打断了。
“玛利亚,你今天没出去兜风吗?”
在陆地上确实需要动起来才能兜到风,但在帆船上,站在原地就可以了。
这个冷笑话没有能令任何人发笑,但李华梅还是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说:“我要替提督做完这些才行。”
“这些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呢,如果不赶紧把家务做完,提督的房间就不能保持整洁,这成何体统呢?提督如果想找我玩,请先在外面稍等一下。”
“那好吧,”蒂雅却没有打算走,一屁股坐在床上,和她一起叠衣服。
两个人做同一件事,速度提升了不止一倍,接着,蒂雅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走上了甲板。
“玛利亚,看!”
海上总有一些奇异的天象,是住在陆地上的人或许一辈子也看不到的景色。譬如说浑然一体的黑色的海和青色的云,被一道亮光从中间劈开。那云有多高啊,站在上面或许能碰到穹窿的顶端。
李华梅眯起眼睛。光亮的地方太亮了,让坏人有一种被揭穿的感觉。但除此之外,一种想要大喊大叫的感觉充塞在胸腔里。
人类的感情或许是相通的,这种情绪在她心中鼓荡着,犹豫着要不要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人唱起了悠长的歌。
蒂雅和她一起朝着船尾楼上看去。这个被海盗掳来又没有人肯付赎金的可怜音乐家闭着眼睛弹起鲁特琴,曲调悠长又哀伤。
“啊!这是……”蒂雅突然叫了一声。
李华梅被她捏痛了手,但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提督,是什么?怎么了?”
“这是……这是一首印加曲子。跟我来。”
这让李华梅有点惊讶,本以为这个领航员只是个会写酸诗的葡萄牙水手。“是印加曲?不是葡萄牙曲子吗……”
蒂雅爬起梯子和绳子也十分敏捷,看来她之前说的曾经在船上当水手是实打实地当了水手。
“打扰一下……”蒂雅趁着这一首完结时迅速插嘴,“是曼努埃尔吗?”
音乐家曼努埃尔从陶醉中惊醒,局促地回答了“是”。李华梅则压低了帽檐,曼努埃尔见过她,如果阿芝莎没有特别交代,他很可能就这样认出自己,并且开始大惊小怪。那样就暴露了。
蒂雅问他为什么会弹印加小曲,曼努埃尔则回答他曾经在中南美地区做水手。
“葡萄牙还强盛的时候,我经常走这条航线。”
这也是李华梅找到他的原因,所以现在她躲在蒂雅身后,避免和曼努埃尔打照面。
“也去过马拉开波一代,我还会吹排箫!老实说,我不是很理解你们抓我上船又不让我做测量员这件事。”
!
李华梅心里紧张起来,但她这时候似乎什么也不能做。蒂雅则迟钝到完全没觉得玛利亚的身体整个都变得僵硬,继续和曼努埃尔闲聊:“你还能做测量员?我以为……因为阿芝莎说你是音乐家,所以我以为……”
“这就太过分了!他们本来……”
趁着这个空档,她小声地在蒂雅耳边说:“既然是这样,不如把他调到测量室和查理一起工作?这样查理就不会总是抱怨提督不给他放假,他没有时间研究新的火炮了。”
蒂雅的注意力被李华梅抢去了,曼努埃尔当然也注意到这个不怎么起眼的娇小身影,不过李华梅自认为帽檐压得很低,这个老诗人应该没那么快认出她来。可是她却能感觉到这阵子打量的目光,此时一定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千万不能有一点破绽。
“你说的没错,对于有才能的人,应该尽可能让他们施展长处。曼努埃尔,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修正这个错误,你即刻前往测量室,向负责人查理·洛雪弗报到。”
或许哪个词触发了某种训练反射,曼努埃尔下意识地磕了一下脚跟,立正后大声回答:“是!”然后一溜小跑地跑掉了。
李华梅松了口气,同时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混了过去。
“他以前是军人吗?”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葡萄牙大部分的商会会长都是这个国家的贵族阶级,一个军官退役之后转行做航海贸易再正常不过。不管曼努埃尔是军官还是军官手下的水手,都不奇怪。不过,他既然能读书写字,并且会写诗,那么他的家庭就应该不只是平民家庭吧?
船尾楼上暂时只剩了她们两个,视线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蒂雅似乎有话要说,而李华梅则唯恐她问起什么她觉得有破绽的地方,因此赶紧说:“提督,你刚才说的印加小曲是怎么回事?‘印加’是你的故乡吗?它在什么地方?是曼努埃尔刚刚提到的马拉开波吗?”
其实她并非对印加毫无了解,从西边来的水手口中多多少少她也得知这曾经是个庞大的帝国,因为西班牙人的到来而完全瓦解消散。
“……”出乎意料地,蒂雅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李华梅叹了口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目的可能单纯只是出于想要遮住她的视线,一般来说,发呆的人视线被挡住,总会因为思绪被扰动而回到现实,否则或许会陷入某种情绪里无法自拔。
“我的家乡……我小时候在马拉开波附近的一个小城里长大,那里虽然曾经是印加帝国的势力范围,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印加完全被摧毁,甚至在我小时候,它就只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大家都在小声地谈论印加——但西班牙人不准大家谈论——它像一个深海游鱼一样,在所有社交场合的最下层游动。”
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李华梅的眼中困惑,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汉人在蒙古人的统治下多半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不说汉语,不说中华,不明白自己的归属。
“印加甚至没有文字,所有的东西都由上一代传给下一代,当这种代际的传说被打断之后,印加的文化也即将消散。”
“就好像一本散掉的书……”李华梅低声说。
“对,一本散掉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