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家麻辣烫馆子,四人进了去,要了四杯扎啤,坐下来吃东西。
凌嘉看着这家馆子倒也还算干净,当下也没计较,但还是拿出纸巾把筷子小勺和碗盘又重新擦了一遍。
路璐调侃道:“环境不够高档,今天委屈你了啊。”
凌嘉哼了一声,守着秦浩梅馨她也不好针锋相对,只能忍下。
梅馨见此情景,赶快转移话题,她叹道:“真没想到,那个老太太竟然91了,91岁的老人还在外边捡垃圾,唉!”
路璐想到老人,也不由叹道:“汉代起对老人就有‘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的政策,可现在……真不敢想象,等我们老了,是否也会如此。”
秦浩抓抓头发,跟着叹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这年头,大家都冷漠的很,没钱的老人只能做点力能所及的活儿过日子。”
梅馨端起扎啤喝一口,说:“这些东西,还是别说了,说的我难受,这世道,的确是越来越让人失望了,即使你想帮助别人,也很可能连累自己,南京老太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路璐一边拿起漏勺搅弄锅底,一边打趣般插嘴:“苦不苦,扶个老太四万五;累不累,好心载客是犯罪,同志,环境不可能来适应你,尔等得懂得什么叫适应环境。”
接着,路璐又问凌嘉:“你能吃辣么?”
凌嘉点头道:“还可以。”
路璐往凌嘉盘里夹了一筷子粉丝和几个鱼丸,说:“这里的麻辣烫还是挺好吃的,你尝尝。”
凌嘉夹起粉丝,吹一下热气,小心的往嘴里送,不想有几根粉丝却顺着唇角滑落下来,模样颇像一位初学使用筷子的小朋友正在费力的吃面条。
凌嘉在外难得不雅一回,路璐见后笑了起来,凌嘉不满地瞪她一眼,有些颓丧的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嘴角,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滑腻的东西了,现在在路璐面前出丑,凌嘉极为不情愿。
“应该这样吃才对”,路璐从锅里夹起一点粉丝放到自己的小勺里,极其自然的送到凌嘉嘴边,像位妈妈一样,和善的说:“这样它们就不会滑出来了,你试试。”
凌嘉先是一怔,抬眼看看路璐,又顺势张嘴将它们吃下,再学着路璐的样子,先把粉丝放入小勺,然后再吃,果然吃起来要比刚才轻松许多。
梅馨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里又升起了诧异,这两人,怪怪的,好像真的有点问题吧……
只有秦浩还糊里糊涂的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他依然连连叹着气,表情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忧郁,“唉,现在有些人已经道德沦丧到一定境界了,也难怪那么多人都挣着抢着往外跑,我现在也不求能挣多少钱,我只希望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在斑马线上走路的时候别被车撞飞,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秦浩,你这话可说错了”,路璐嘻嘻笑着看凌嘉一眼,慢悠悠的说:“其实现在大部分底层的民众还是很善良的,说人话不干人事的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家伙,其实无论中外,大都是屁股决定良心,坐的位子越高,越是高层的人,越会玩权术越会玩厚黑,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一味指着大家的道德问题根本是舍本求末,何况大部分普通人的心还是好的,咱们对现状再不满,也总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啊。”
少说多听一直是凌嘉的习惯,也是她的处世之道,所以在大家聊及老太太的问题时,她一直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现在她听了路璐的话,脸色不由发青,四个人里面就她社会地位高点,路璐这不是暗地里骂她没良心么?
算了,1比3的比例悬殊太大,凌嘉握着拳头在心里悄悄为自己开解,我就当自己没听到好了!
随后的时间,大家依然东拉西扯的闲聊,谈谈鸡毛蒜皮,侃侃家事国事,好不热闹。
凌嘉听着路璐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依然从头到尾没插过一句话,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她心里也很清楚,只是她从不会去抱怨些什么,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环境下,都会有好有坏,正负相抵,本是客观规律,只看你能否放平心态罢了。
她现在总算搞清楚了刚刚路璐的眼圈为何发红,她的情绪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她定是看到捡垃圾的老太太后,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未来,进而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不确定的茫然,凌嘉对此很能理解,因为有时她也会触景生情,偶尔茫然一下。
但路璐三人会帮老太太捡东西,还把瓶子送给她,足见他们三人的心肠还是热的,凌嘉对此很欣赏,她自认她做不到那样的热心肠,若让她单独碰到老太太的话,她很有可能会连看都不看的一闪而过,由此说来,路璐三人要比她善良的多,同时又对路璐多了一层好感。
可凌嘉听着他们三人越聊越愤青,甚至越聊越阴暗,她不由皱起了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总是这么悲观呢?
凌嘉咳嗽一声,效果很管用,路璐三人立马住了嘴,终于注意到一直默默无闻的凌嘉了,凌嘉一人一眼的环视他们三个,问道:“你们知道中国传统戏曲里的悲剧,与西方古典戏剧里的悲剧,它们之间有什么的差别么?”
路璐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都在想,凌嘉想干嘛?想考大家的文学常识啊?隔行如隔山,人家都是学美术的好不好。
最终,路璐清清嗓子,捋胡子一样摸摸下巴,说:“老夫平时不看戏,请您赐教。”
凌嘉忍着想掐她的冲动,缓一缓气,说:“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喜剧和悲剧之间就有着严格的界限,他们遵循的都是‘一悲到底’的原则,也就是说悲剧必须严格遵循悲剧性结局,避免悲喜交加。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全剧中的主要人物基本全部死去,一悲到底。但中国不一样,在中国的戏曲悲剧中,无论主角遭受多少苦难和不幸,但最终结果却总是苦尽甘来,基本上是以大团圆结局,最典型的就是《窦娥冤》,窦娥死的冤枉,她死前许下的三桩誓一一应验,全部实现,三年后她的父亲金榜题名为她报仇,窦娥冤情得以昭雪,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悲剧总是遵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悲而不悲,是中国戏曲悲剧里的特点。《秦香莲》也好,《梁祝》也罢,尽管他们遭受了很多苦难,可最终的结局总是能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赢得一份美好。同是悲剧,但中国与西方的悲剧竟有如此差异,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我们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价值观造成的,相比西方的悲剧,我更喜欢中国的,中国的戏曲悲剧,就好比我们当下的社会,黑幕无处不在,苦难无处不有,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对美的追求,即使现在得不到公正待遇,可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的,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年纪轻轻的,更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才对啊。”
凌嘉像个老师一样,一口气说完,颇有成就感。
秦浩梅馨听的眼睛有些发直,两人同时感慨凌嘉可真有才,绕了半天戏曲戏剧就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总是一味抱怨,难怪这么年轻做总编,太能山路十八弯了。
路璐一下听了这么多内容,有些消化不了,但凌嘉这段话里的中心思想她还是能总结出来的,她看看凌嘉,说:“有句话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将它改一改送给你,‘不处其地,不知其境’,道理人人都懂,好话人人会说,可当你91岁的时候还在马路上靠捡垃圾过日子,你还能坦然说出善有善报未来还是很美好的这种话么?人们的愿望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现实的处境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再悲剧的戏也是戏,人生如戏不是戏,这就是戏和生活的差别。”
邻桌坐着的几个年轻人听到路璐的话,几乎同时附和:“对,对,人生如戏不是戏,就是这样!”
路璐有些得意的看着凌嘉,她就喜欢跟凌嘉顶撞,喜欢看凌嘉吃瘪的样子,她说完那一堆话觉得口干,端起扎啤就喝,凌嘉听了她一席话,心里有些发堵,她很郁闷为什么路璐总是爱跟她顶嘴,郁闷之下就想跟路璐较真。
“你先别喝酒!”凌嘉一边说,一边夺过路璐手里的扎啤,“啪”的一声,重重撂倒桌子上。
不知是凌嘉的力道太猛,还是扎啤杯的质量太差,那杯子竟从中间撕开一条缝,接着,滑润润的液体便紧跟了出来。
路璐直勾勾的望着扎啤杯上那道宛若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缝隙,不禁哀伤,她用百分百的善意拍拍凌嘉的手,又用百分百的诚意感叹道:“杯具啊,真是一悲到底的悲剧啊!”
凌嘉被路璐的话逗笑了,她也没了跟路璐较真的心情。
梅馨见二人又起了冲突,刚才升起的诧异又硬生生的给逼了回去,她对路璐和凌嘉的相处模式百思不得其解,看她们有时暧昧的像对恋人,有时针尖对麦芒的又像对死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浩即使再粗心再大意,当他亲眼见到路璐和凌嘉在思想碰撞后擦起的火花面前也略感惊异,这两人看似龙虎相争各不相让,可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各自内心深处的深层交流,不知怎的,秦浩脑袋里无故的升起一句话:摩登俏冤家。
秦浩带着疑问看向梅馨,似是在问你觉得她们有问题么?梅馨冲他摇一摇头,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
秦浩梅馨恋爱这么多年,彼此间有着足够的默契,他们同时使劲瞅瞅凌嘉和路璐的表情,希望能从她们脸上找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可结果却是很令他们失望,路璐和凌嘉,一个我谁也不怕的样子,一个我能怕谁的无畏,凑到一起,根本就是寸土必争的一对鹰派,这让梅馨和秦浩又将疑问吞回肚里,同时对自己说,错觉吧,一定是错觉,路璐和凌嘉,怎么可能?
几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后,梅馨秦浩提议去夜市逛逛,凌嘉本想婉拒,可受不住梅馨等人的热情邀请,只好又跟了过去。
凌嘉没逛夜市好多年了,这次一逛,少不得好奇,秦浩梅馨早就跑到前边自己玩去了,凌嘉不得已,只能逮住路璐问东问西,路璐也难得有耐心的有问必答,两人相处也是难得的和谐。
路璐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凌嘉,大方地说:“送你了。”
凌嘉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就要有什么样的举止,在夜市上,太过矜持扭捏自是会被人笑的,她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她把糖葫芦放到路璐嘴边,说:“你也吃一点。”
路璐摇头,说:“买给你的,我吃不了酸。”
“这个不酸,不信你尝尝。”
路璐犹豫着咬了一口,警惕的咀嚼,还好,的确不是很酸。
凌嘉笑,说:“真没想到你还怕吃酸。”
“是啊,我吃酸容易倒牙,特别是菠萝,所以不敢吃。”
“咦,以后我可以买菠萝给你吃。”
“太阴险了。”
“过奖了”,凌嘉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悲观?”
路璐不解,她问:“什么悲观?”
凌嘉提醒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说的那些可不能叫乐观。”
路璐对凌嘉淡然一笑,说道:“其实我还算是比较乐观的,除了见到不平之处愤慨一二,其他时候挺知足,我现在不愁吃喝,挣的钱足够养活自己,偶尔还能买一两件名牌穿穿,没有悲观的理由。当然,跟你是没法比的,可中国人口13亿,年薪上百万身价上千万家资几个亿的毕竟是少数,芸芸众生,大部分人多是拿着月薪几千块勒紧腰带过日子。你看在夜市摆摊的这些人,很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比我过的差的有的是,可他们不也照样开心的活么?你再看逛夜市的这些人,看他们那一张张笑脸,多好!凌嘉,我挺乐观,哭也一天,笑也一天,能笑干吗去哭呢?更何况,明天永远没有意外到来的快,总该让自己还能喘气的时候,活的快乐一点。”
凌嘉听着路璐的话,心底的一根弦被轻轻触动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与她认识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她仇富,可并不被金钱左右;她愤怒,可同时又很知足;她淡泊,可她又很热心;她骄傲,可她又有一颗平常心。她的朋友应该也没几个,她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可她也在关注着世界,用心接触着人群,并没有裹足不前。如此矛盾的个性,放到她身上,竟显得相当协调,凌嘉忽地有了一种想深入彻底的去了解这个女孩的冲动。
不过,只是冲动而已,冲动这东西,是会转瞬即逝的,但冲动时分那一瞬间的印记,却在心头轻轻的划下了一条线。
路边的小店里传出了《天使街》的韵律,路璐听后跟着小声哼哼,凌嘉带着肯定,说:“你似乎很喜欢水木年华的歌。”
“还好吧,说不上讨厌,校园歌曲总是纯纯的,”路璐转头对凌嘉一笑,缓缓说道:“我记得那年我刚上大一吧,那时水木年华也没现在出名,有次我和桑榆路过农大,便进去转悠着玩,在一个小礼堂,水木年华那几个人正在几张破桌子面前推销他们的专辑,但去买的人却寥寥无几,桑榆听着他们的歌还不错,便拉我进去也买了一盒磁带,呵,那个头发有些长的小伙子还给我们签了名,我和桑榆都以为他们也会像很多乐队一样被隐没在茫茫人海,谁成想他们竟真的成了名。”
“人生真的很戏剧啊,但看你能否坚持到底了”,凌嘉随口附和了一句,她看到路璐提到桑榆时脸部自动变得越发柔和的线条,心脏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虽是不疼,却是别扭。
沉默几秒后,凌嘉随手捡个话题,问路璐:“你想过出名吗?”
“上学时想过,工作后从没想过。”
“为什么?”
“只是活着而已,不想太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
“什么歌?”
“是这样唱的,”路璐挑挑眉毛,轻声哼哼:“谁比谁好,能差到多少,迟早都要,向上帝报到。”
“听过,是《咕叽咕叽》。”
“是啊,咕叽咕叽,”路璐哈哈大笑。
凌嘉的心情忽然高涨飞扬起来,跟着路璐一起大笑,她已有些时日不曾如此开怀大笑过了,现在竟像是突然看破了许多东西,一直以来被工作压的紧绷至极的神经,猛地舒缓开来,惬意无比。
凌嘉站在你来我往的大街边,随着路璐一起,像孩子一样,咕叽咕叽的喊着,笑个不停。
路璐凝视着凌嘉发自内心的笑,目光被晃了一下,她握住凌嘉的手,清淡却真诚地说道:“要一直这么笑才好啊。”
感受着路璐手上的温度,凌嘉的笑浓浓地停留在唇角,久久散化不开。
带着暖热,晚风拂过,被撩乱的,又何止是一个人的长发?
一弯上弦月悄悄露出了头,挂在天幕中央,淡淡的月光柔和且妩媚,多么美丽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