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路璐回去后,敷上面膜,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想起凌嘉今晚说过的那些话,一改往常只在本子上画画的习惯,顺手用清秀的字迹认真记录到了速写本上。
她是细心的,从小就学美术,让她对人对物都多了一层认真观察的习惯,同时她也是明是非的,她早已不再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凡是对自己有益的话,不管是谁说的,也不管好听难听,她都能听的进去,当然,恶意的人身攻击,她自是不会接受,只会不屑。
她工作这些年,相处过的人形形色色,即使有人对她恶言相向,她也只会要么沉默,要么闪过,她懂得何为与人为善,更懂得何为和气生财。只有凌嘉,对她来说是个意外,她想与凌嘉和善,但却不知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与她作对,路璐觉得,她上辈子和凌嘉一定是仇人,前世有打不完的仗,留在今世继续打。
与凌嘉相处了这么多时日,路璐看的出来,这个常常与她斗嘴的人,对她偶尔的关心是真诚的。
这个世界的人太多太多,真正在意自己的却没有几个,路璐想,只要去在意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已足够了,其余的,尽可以忽略,活着已是不易,若再去斤斤计较,那该有多累?
凌嘉劝路璐要乐观的那些话虽带着一二分泛泛而谈的味道,但路璐却很受用,尽管她当时一一将凌嘉的话顶了回去,可她很清楚,她的骨子里带着些许偏激,她需要凌嘉这样一个人,时刻来提醒着她,要向前看,要笑着走路。
但凌嘉那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和桑榆分手后的路璐太冷静,久居职场的凌嘉太冷然,路璐眼看着与凌嘉就要分道扬镳,她与凌嘉的交集,也将会在分离的那一刻变为两条平行线,所以路璐能做的,只能是把凌嘉的话记录下来,以后不时翻上一翻,以警示自己曾经有那么一天,她曾遇到过一个苦口婆心对她淳淳教导的美丽女人,而那女人的话,对她来说,是受益的。
凌嘉回到家后,安静的泡着澡,想着与路璐相处过的细节,笑意漾于眼角,在这个被钢筋水泥围绕的城市里,更多的人是在围着自己的小圈子自己的利益打转,大家翻来覆去说的讲的看的做的,几乎都是围在自己身边转的是是非非,又有几个人会去帮助一个与己无关的孤寡老人,哪怕只是帮她扶一下箩筐,哪怕仅是递给她一个空空的瓶子?
不知与路璐分别后,还能否再碰到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凌嘉叹口气,起身,披上浴袍,倒杯红酒,踱入阳台,眺望城市的夜景。
将晶亮的高脚杯放到唇边,凌嘉正想品一下红酒的甘美,却突然想到路璐对她说的那句“要一直这么笑才好啊”,凌嘉的手僵在那里,久久沉默。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阳光毒辣辣的射下来,走在路上,即便撑着遮阳伞,也是挥汗如雨。
酷夏通常是用电的高峰期,这个夏天的气温由于格外高,使这个城市的用电量也格外大,有关部门限制了各大公司和企业的用电度数,瑞风也只能在午休时间暂时将展厅或会议室这类中午用不到的地方的空调关闭,以节约用电。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路璐三人每日迎着高温赶来瑞风,再立身弯腰抬胳膊爬梯子的挥洒体力,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好在瑞风的中央空调开得很足,他们在瑞风员工的上班时分不会感到热,但午休的时候没有空调,阳光透过落地窗溢满整个展厅,他们为了调配颜色又不能拉上窗帘,这样一来,可就真的苦了他们。
每到中午,三个人都要用汗水洗上好几遍澡,衣服黏黏的贴在皮肤上,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但看看远处那些正在烈日下露天工作的民工,路璐三人立时知足起来,一边擦汗一边开着玩笑:都是人,都不容易,现在正是全民苦中作乐的激动时刻。
墙画进行到后期,老丁过来探望蒋建国,蒋建国和老丁经过一番热烈的追溯往事后,带着凌嘉一起,和老丁巡视路璐等人的作业。
老丁德高望重,凌嘉对他还是很尊敬的,她知道老丁这人有着艺术家惯有的脾性,说话不喜欢绕弯,所以她在与老丁交谈时,省去了商场上惯用的拐弯抹角,投其所好,有什么说什么,前提是,只捡着好的说。
路璐是老丁的爱徒,凌嘉也逼不得已的违着心夸了路璐一通,凌嘉的夸奖让老丁很受用,却让凌嘉自己很别扭,路璐是不错,可她对自己可不是不错,咬着舌头去夸她,真别扭。
老丁看到自己的三个爱徒绘画水平又有见长,乐的合不拢嘴,路璐三人和老丁有说有笑,不时技巧高超的拍拍他的马屁,惹得老丁心花怒放,凌嘉看着路璐拍马屁的功夫不输于她,当下心里撇嘴,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俗的去巴结讨好人。
凌嘉很哀怨,她暗骂着路璐,你怎么就不知道讨好一下我,好让我一高兴多给你二两银子当小费?果真是重男轻女重老轻幼的怪胎,什么东西!
但凌嘉也有一丝喜悦,因为她见到了路璐的另一面,路璐会奉承人会说讥诮话,就说明她这个人脑袋活,并不顽固死板,在这个社会上混只一味清高可不行。
凌嘉喜欢做人既有原则,做事又圆润的人,毕竟这代表着一个人的成熟程度,可既然路璐懂得人情世故,那她干嘛对自己总是针锋相向?想到此,她心里又开始了别扭。
巡视完毕后,由蒋建国做东,一行人在酒店订了包间,吃午饭。
酒席上,老丁和蒋建国是长者,也是主角,他们彼此客气相让后,老丁坐在正位,凌嘉路璐等人依次排开,在中国,无论走到哪儿,酒桌文化总是那么深邃而讲究。
等酒菜上来,气氛一打开,几个人的话匣子也在保持中庸的前提下倾谈而出。
这群人里路璐的年龄最小,斟酒的事自然是非她莫属,好在她工作后经历过不少酒场,颇有眼色,知道何时该拿起酒壶起身倒酒,凌嘉看着她落落大方又有板有眼的动作,心里暗惊,一再寻思她是否专门从事过服务工作,她突然觉得路璐就像一个宝藏,总在无形中给她一份新鲜感。
可二十分钟之后,凌嘉的暗惊变成了暗怨,因为她渐渐的发觉路璐给别人倒酒都是九分满,唯独给她斟的酒是十成满,极其饱和,她端酒杯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恐洒出来。他们喝的是白酒五粮液,凌嘉对白酒本身就不感冒,平日为了应酬才不得不象征性的抿一两口,这下路璐一倒就是满杯,在顶头上司蒋建国的眼皮底下,她又不能夺过路璐手里的酒壶自己来倒,怎能不郁闷?
一巡酒过去,凌嘉的脑袋开始隐隐发晕,白酒度数高,她真怕自己这样喝下去下午就没法工作了。路璐这时又起身为大家斟酒,轮到凌嘉时,凌嘉恶狠狠的瞪着她,心想这次路璐要再给她斟满,她一定会在桌子底下卯足了劲跺她的脚!
路璐扫过凌嘉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她起初的确是有意给凌嘉倒个满杯,但现在看到凌嘉两腮发红隐含怒气的娇矜模样,无端的在心底升起一股怜惜,她调皮的冲凌嘉眨眨眼,手腕轻动,带着浓郁酒香的佳酿顺着晶亮的抛物线优雅的落入酒杯,不过一瞬,抛物线消逝,而酒杯里的酒,恰到中央,不多不少,刚好五分满。
凌嘉见此,长长舒缓了一口气,挑着眉梢看向路璐,好似在说还算你懂得怜香惜玉。
凌嘉那一眼,宛若媚眼闪放般的挑逗,惊的路璐手一松,差点将酒壶摔落在地,心脏也跟着扑腾扑腾跳了起来。
凌嘉心情大好,转而又一本正经的端起了身架,随着老丁和蒋建国一唱一和。
路璐做贼一样偷眼看看四周,还好大家都在聊天,没人注意到她刚才小小的失态,暗地里捏了好一把冷汗。
待路璐坐下后,蒋建国说:“老丁,咱们相识几十年,你教出来的徒弟可一个比一个能干啊,我还记得你推荐给我的那位做家装的设计师,听说现在在深圳发展的很好?”
“是啊,那家伙现在小日子过的不错,都有孩子了,”老丁笑着看路璐和梅馨秦浩一眼,对蒋建国说道:“身为人师,有时想想,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娶了一个好妻子,再就是教出了他们这群不错的学生,桃李虽不能说满天下,但也差不多能满中国了,每到一个地方,能看到这些学生相邀相聊,心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凌嘉有意引着话题,问:“丁老,你的学生一定各有各的个性吧?比如在座的这三位?”
“是啊,”老丁哈哈笑道:“这三个孩子,我最早注意到的是秦浩,这小子脑子灵,嘴巴甜,有想法,也有原则,一看就是可造之材,其次是路璐和梅馨,梅馨这孩子功底扎实,画画入木三分,叫人忽略不得,至于路璐嘛,我能对这个这个丫头另眼相看,说起来还有一段趣事。”
凌嘉含笑瞟路璐一眼,问:“什么趣事?”
“那是他们刚上大一……在下学期吧……”老丁思量一会,说道:“是在他们大一的下学期,我带研究生的同时,也带他们的人体课,那天下午当那位年轻的男模特摆好动作后,大家都开始刷刷的画画,屋里安静极了,那会有个学生画烦了,就打开了随身听,谁知那东西露音露的很厉害,整个画室的人都能听得见,模特自然也听到了,好巧不巧的,那学生听得正是英格玛的《迷》,模特就这么有了反应,路璐这丫头就把人家如何从平静到雄起的表情给画了下来,画的是惟妙惟肖,更要命的,是她还在旁边还画了一只伸着舌头大喘气的色迷迷的卡通小狗,我走她身边一看,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晕倒在地上!”
大家听到这里都同时哈哈大笑,蒋建国看着路璐这个看起来如此文静的小姑娘竟会做出如此不寻常的举动,差点笑的砸桌子,梅馨秦浩想到当年路璐的顽劣,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凌嘉忍了几忍,实在忍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路璐羞得满脸通红,打死她也没想到老丁在喝了两盅酒之后就把她的陈年旧账给翻了出来,她当年只是图好玩才画下来的好不好?酒这东西,真是害人啊。
等笑够了,凌嘉又问老丁:“您就是因为这才注意到她的吧?”
“是啊,说句实在话,太中规中矩的学生我不太喜欢,我就喜欢那些既有水平,又不按套路出牌的”,老丁拿出一支烟,递给蒋建国,随后又自己拿出一支,点燃后说道:“打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她,发现这孩子底子厚,潜力很大,点子也多,还要强不服输,女孩子很少有这样的啊,当初他们毕业的时候我就说,路璐你在公司一定混不下去,路璐不听,非要试试,她去广告公司试了半年,结果还是辞职,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路璐这种人,要想发挥最大潜力,就不能被太多条条框框约束,你看他们现在搞的这个工作室不就挺好嘛,我看比上班强多了。”
“那还不是托您的福啊?”路璐适时的拍了一下老丁的马屁,同时死命往老丁的盘里夹菜,有意堵住他的嘴,好让他少说点有的没的,“别光顾着说话啊,您喝了不少酒,多吃点菜吧,要不对胃不好,丁老,师娘身体还好吧?”
话题由此被路璐岔开,凌嘉本打算多探点路璐老底的想法也就此打住,她笑意盈盈地听着路璐婉转又自然的岔开话题,望向路璐的视线越发深沉起来。
时间不紧不慢的过去,转眼到了七月,瑞风公司里的墙画已经全部完工了。
蒋建国看着焕然一新的办公室,很是满意,对路璐三人夸奖连连。
由于做工出色,瑞风的一些员工也看准了他们,纷纷要了他们的名片,打算让他们也给自己家里绘点墙画。路璐三人被这么多人预约,都高兴的不得了,有钱赚有事做,对他们这种个体户来说也确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秦浩说:“没想到我们在瑞风做墙画,竟给自己免费打了广告。”
梅馨说:“是啊,看样子以后有咱们忙的了,是不是再招一两个人进来?”
路璐说:“实在忙不过来的话也只能先找丁老帮忙,请他介绍一两个学生过来了,不过一定要手绘水平高的。”
秦浩对路璐说:“等忙过这阵子,我和梅馨想买房子了,我们比你大,看看年纪也到了,也该定下来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现在房价只涨不跌,你们早点买也好,早点买房,早点领结婚证,省得一直背负着非法同居的罪名,”路璐思量一会,说:“我现在还不能买,一个首付就能把我手里的票子给炸光,先租着吧,多存点钱,等过两年再当房奴。”
三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天,秦浩不时说几个笑话,惹的大家哈哈笑,瑞风的员工被他们的笑声感染,纷纷感叹年轻有活力真好。
走前,路璐去向凌嘉辞行,凌嘉笑着说:“以后你不用整天吃萝卜了,解脱了吧?”
路璐笑着说:“是啊,以后没人再惹你生气了,开心了吧?”
凌嘉上前,吻吻路璐的唇角,说:“保重。”
路璐踮脚,吻吻凌嘉的额头,说:“保重。”
两两相望,无语凝默。
更漏咽,滴破忧心,万感并生,都在离人愁耳。
门开了,一个挥着手,一个点着头,各有各的不舍。
门关了,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各有各的失落。